铭记与忘记

  人的成长是真的有分界点的。因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想法、一个人,对人生和生活便陡然有了不一样的解读。这样的分界点遍布于我们成长的轨迹中,其中之一,就是毕业。

  我说的毕业,不是毕业典礼,是真正离开,不再回来的那天。

  虽然我记数字、记公式定理是笨蛋一个,但记事方面我自认还是挺特别的。从小到大,身边发生过的很多事,我都会记得。重大的事情会忘记,一些细枝末节反而刻骨铭心。有一天我妈收拾衣柜,我看到一条粉红色的小毯子。我问“咦这条毯子还能用吗,我不是生水痘盖过吗”。我妈盯了我半天:“你是鬼吗?那时候你还不到两岁。”

  总之,很多记忆被我规规整整安排在脑袋里,科学管理,用来回忆。但我真心害怕叙述。上学的时候写作文,总是会为了迎合而夸大。哪怕看起来再真挚,也是藏了不少小心思小技巧。记忆化成文字和语言时总会或多或少地变质,直到面目全非,最后连自己都忘记,然后相信。

  我不愿变成那样。所以,记忆的全貌,我只留给我自己。

  叙述,只是片段而已。片段最真挚。

  继续说正题吧。

  按我们小学的规定,放学后,全校学生都需要在划定区域内排队站好。每个班级队伍怎么组织都有要求,出校门往南的站左边两排,往北的站右边两排,需要过马路回家的同学在这四列的后面自觉站好。托学校的福,方向感极差的我可以骄傲地说,母校为中心方圆几里,我绝不会迷失方向。

  每次放学,班长都要清点好人数,如果除了干值日的之外都齐了,喊队的男生就在队伍左侧站好等待。一到六年级喊着口号,按班次依次离校。学校要求我们走成“豆腐块”,但我们高年级的只能勉强走成“冻豆腐”,步伐也很随意,不像一年级的小朋友还要使劲跺步子,口号响彻云霄,走出军人风范。高年级的班主任往往会陪着冻豆腐溜达到校门口,然后返回教学楼。那时候,我们的校长总是会环着手臂站在操场对角线的交点,将视线落得很远很远。我觉得他真是全校最有故事的男人。

  关于小学毕业的记忆,停留在一个阴沉闷热的初夏黄昏。那是我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印象最为深刻。下课铃终于响起,伴着教学楼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久久萦绕。夕阳把墙上爬山虎的每一片叶都染得亮闪闪金灿灿,微热的风吹来,整个学校都在随风荡漾。低年级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红领巾和校徽在每个人的胸前跳跃,墨绿色的夏季校服沸腾了整个操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天,我们六年级的队伍有种突兀的安静。尽管一旦融入队伍中就会发现并不是。

  美丽的班长依然站的笔挺而安静,长长的马尾编成麻花,小碎发在其中不经意的被阳光染成金黄。调皮的同桌依然笑得灿烂,看到我在看他,还冲我做鬼脸,挑衅似地叫我一声绰号还问我你看什么看。喊队的男生围着队伍来回走动,偶尔笑嘻嘻的用水杯敲别人的头。我们的班主任,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教学楼门厅前的楼阶上和隔壁班的老师说话,一脸轻松。

  一切如昨。

  因为需要出校门后过马路回家,我如往常一样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前边那些参次不齐的灵动的小脑袋,我非常清楚这一天意味着什么。65人再也不能聚齐。我们会长高,会变老,会走向新的生活,书写新的故事,但属于这座校园、这个班级的记忆到此为止了。六年的时光该是多长啊!长到几乎都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我们从未分过班,经历了完全同步的童年和成长。然而毕业后,我们会走入不同的初中,甚至不在一个城市。也许我会慢慢忘记曾经这些熟悉的同学,脑海里只剩下遥远又模糊的轮廓。那时没有智能手机,QQ也没有深入人心,能把握的只是收不全的同学录和一张毕业照。我不知道一旦距离拉长,究竟还有什么理由去参与彼此的生活。

  记得小学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照例在班级举行联欢。因为小学时一直和朋友青负责教室后墙的黑板报,班主任便让我们两个设计联欢会的板报。那一天,写字最好看的女生用彩色的粉笔写下了“欢庆六一”,全班同学就在这几个字四周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关系好的女生拉着手把名字紧紧靠近。有几个小男生故意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某个女生旁边。这些我都看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只觉得感动。12岁的孩子们还不懂友情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想把名字写在一起”的纯粹与简单。

  班主任走进来,我们把粉笔给他,让他也签。他是一位严厉的老师,从来不苟言笑,但那个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在看到黑板上满满的名字时一脸的温柔。他没有说话,拿起粉笔一笔一划,一点都没有连笔。六年,他带了我们五年。严肃如他,却曾在上课时看到窗外的雪花后宣布不上课了,然后带着全班去学校旁边的草地堆雪人打雪仗。更远一些的记忆连我们自己都忘了,多年后再次相见,他却依然能娓娓道来。

  联欢那天,青在黑板左边竖着写下了一句话:“最后一次说朋友”。我本想阻止她,何必要在节日里说这样伤感的话呢。但我最终还是没有。

  怎么办?尽管我对维持几个人的友谊有信心,但我也不相信我们六十五个人能永远是朋友。这个念头让我很沮丧。非常沮丧。

  但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充满信心,毫不怀疑。

  队伍要走了。

  带队的男生喊口号,我们跟着他的节奏向前走。这一次,班主任没有跟着。我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厅的楼阶上远远的望着我们走远,画面越来越模糊。夕阳下,他像一幅画。我猜,他眼中的我们也是如此。

  同学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意识到这是离别吗?他们也在想念我所想的吗?

  终于走到校门口,往南走的两排左转,往右的两排右转,过马路的同学在前边散开后继续直走。我跟在队伍后面,眼睁睁看着六年级五班的队伍像花朵一样绽放。花瓣四散,我第一次看见“分道扬镳”的模样。

  悲观如我,可我总以为告别必须郑重,只有拥抱和泪水才能证明这份离别有多刻骨铭心。只是现实告诉我们,重要的时刻永远以平淡收场。分离时我们往往无法戏剧化地哭泣。就像目睹一个漂亮瓷器的坠落。当下,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它分崩离析,而后以漫长的岁月想念和铭记。

  过马路的纵队也散了,我回头看,学校依然昂扬而喧嚣,放学的队伍源源不断地从校门口涌出,他们明日还是会从四面八方汇聚。小操场上的几棵杨树高大挺拔,繁茂的叶子随着风簌簌摇晃,摇晃成时间的漩涡。

  That's…it.

  就这样了。

  那天回家后,我拿出了一张大白纸,比对着毕业照上同学们的位置,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写下。我是如此不相信我的记忆,又是如此害怕忘记。

  然而我还是没能做到。六十五个人也真的没有成为永远的朋友。

  我多有先见之明地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对应记下。又是多么粗心大意地找不到了那张白纸。小学的记忆,六年五班的记忆,慢慢被其它记忆覆盖,化为不经意的话题。

  我们是有qq群的,几乎所有人都在里面,毕业后热闹了一阵,渐渐没有人再讲话,那个群终于沉寂。可能所有同学群都是如此吧,像是规律。生活中,同学间会偶有相见,但现实中的脸已无法和当年重叠。我们已在漫长的岁月中缺席了太久,只能用寒暄弥补,再挥手道别。

  今天我步行经过了我的小学,便在校门口驻足了一会。小操场大操场、爬山虎、塑胶跑道、宣传栏,感觉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摸样,像是下一刻,那些幼小的我们就会出现,然后肆意奔跑。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句歌词:“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相聚分别,就像这列车也不能随意停歇,匆匆掠过的不仅仅是窗外的世界……”

  我们有那么多回忆。一起挨骂,唱歌,奔跑,欢呼,吵架,和好,分享秘密……解不出数学题就是人生最大的困惑,数不清的明天永远不会来。一切都不会再有了。但我还是会相信,曾属于一个集体的我们,心照不宣就是我们的最大默契。就像最后一天若无其事地离开,就像遇见时淡然的微笑,就像群里多年来的一片沉寂。慢慢长大的我们总是习惯逃避和掩饰,在种种微妙的较量中拒不认输。但转身以后,都是无限的眷恋与想念,在心中轻叹一声:那时候啊……

  集体的离散,说到底都是必然。我依然铭记,依然想念。却真的,再也与他们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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