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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
……
贺素珍忙完一天的工作，呆坐在自家院子里，那部已经用了五年多旧手机里，单曲循环播放着这首歌。她喜欢听，她觉得这首歌就是为她写的。贺素珍跟着音乐轻声唱着，不知不觉，干涸的眼睛又湿润了……十八年了啊，仲秋，你到底在哪里？！
1
贺素珍把儿子放进婴儿车，在他的小手里放一个安抚奶嘴，再把婴儿车推到厨房，开始做饭。
丈夫李仲秋爱吃她做的葱油酥饼。早晨已经和好面，在盆里醒着呢。
烙第二个饼子的时候，她听到门响，丈夫下班了。她端着两只满是油的手，冲着厨房门外喊了句：“仲秋，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吧。马上就好了。”
没有听到李仲秋的回应，贺素珍又说了一遍。
李仲秋依然没说话。意识到不对劲，贺素珍烙好饼子，关掉火，从厨房出来，看到丈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贺素珍急忙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背，“仲秋，这是咋啦？”
回答她的是李仲秋低沉的抽泣。丈夫哭了！从认识到结婚，她从未见过！发生了什么事情？贺素珍一脸疑惑，却不敢再问，她很怕丈夫受不了。
厨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贺素珍赶紧到厨房推出婴儿车，按捺住心里所有的疑问，对丈夫说：“仲秋，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吃饭吧。你看着嘉嘉，我盛饭去。”
李仲秋突然站起来，拉住贺素珍的胳膊，悲戚地说：“素珍，你带着嘉嘉回乡下吧，这城里我们住不下去了。”
贺素珍小心翼翼地问：“是生意出了问题？”
李仲秋微微颔首，“马三跑了，我的货款刚刚付清……”
贺素珍一听，急了，“怎么会跑了呢？他不是你生意上的伙伴吗？他不是一直为你供货呢吗？”
李仲秋眼圈红红的，懊悔不已，“就是一直和他合作，才相信他，把货款直接全部打给他了，谁知道他会携款跑路？我们好几个建材店都被他坑了！”
贺素珍知道，那个小小的建材店，是他们夫妻俩共同努力好几年才盘下来的，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依靠。进货的钱被卷了，意味着店就开不下去了，他们只有那笔周转资金，并无存货存款。
贺素珍深吸一口气，安慰丈夫说：“先吃饭吧，也许他会良心发现，就回来了。”
2
贺素珍退掉城里租的房子，带着六个月的儿子回到老家。
李仲秋说他没脸回来见爹娘，让她娘俩先回家，他收拾一下小店，转让出去，然后去外面挣钱。
起初，贺素珍不同意，“我们夫妻一体，应该同甘共苦，我又不怕你穷，当初嫁给你，你不是也没有钱吗？生意失败了，就回家种地，还能饿死人？”
李仲秋说：“我夸下海口说要让你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这才几天就被被打回原形，怎么有脸回村？让村里人怎么看我？你放心，我一定会挣到本钱，回来再做个小生意，到时候再把你们接到城里来。”
“那你准备去哪里啊？”贺素珍充满担忧，他们从恋爱结婚到现在，几乎没有分开过，她实在不放心李仲秋一个人出去闯荡。
李仲秋安慰她，“西北吧，也许会去西南，听说那里钱比较好挣。”
贺素珍不说话了，两颗泪珠滴落下来，她就不明白，丈夫为啥死要面子活受罪，回到村里，有啥不好？无论穷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啊！她是真的不愿意和丈夫分开。
李仲秋也动情了，他也舍不得老婆孩子，老婆温柔可人，儿子这么可爱，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怎能轻易收回？他搂住老婆，用力抱了她一下，又去亲亲婴儿车里的儿子，然后决然地说：“快回老家吧，车都叫好了。我一定混出个人样，回来见你们。”
就这样，贺素珍带着儿子回到了老家，继续她从前的身份，农民。
3
婆婆可能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心存内疚，也体谅儿媳妇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一有空就帮着带孙子。
回到村里，不能坐吃山空。贺素珍很快找了一份工作：为纸箱厂糊纸箱。这活儿是计件工资，关键是可以把纸箱拿回来，在家里做。这样她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工资收入加上地里的庄稼，足以养活他们母子。
李仲秋走后一个月，贺素珍才收到他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信。是村长李连成亲自送来的。贺素珍接过信，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李仲秋走之前把他使用的手机给了贺素珍，说他在外面安定住之后再买一个手机，弄一个当地的卡，这样他们方便联系。所以贺素珍虽然每天都担心，却只能等着丈夫联系自己。
丈夫突然写信回来，难道没买手机？他走的时候，贺素珍把家里仅有的一千多元钱都给了他，一再叮嘱他到了地方先买手机。
她目送村长离开，迫不及待打开信封。
素珍：
你好，我好想你！也想儿子！
只看到这一句，贺素珍已经泪眼模糊。她擦掉眼泪，继续看。
“我是九月二十号到的乌市，因为忙着找房子找工作，没及时写信，对不起，让你挂念了！
我现在挺好的，在一个老乡的店里打工，暂时安顿下来，放心吧。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父母那里替我行孝。”
落款是“想你的仲秋”。短短一页纸，贺素珍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心里埋怨丈夫不多写一点，就这么简单几句话，他住哪里、干什么，怎么吃饭，啥都不说。更可气的是信封的下面发信地址处，只写着“西北乌市”几个字。贺素珍心里埋怨道，仲秋，你是粗心还是故意，地址都不写详细，这让我怎么给你回信？！
贺素珍快把这封信背下来了，才恋恋不舍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入信封，压在枕头下面。安慰自己说，仲秋刚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摸不着头脑呢，不怪他。
贺素珍每天把手机带在身上，一开始有几个电话找仲秋，后来手机几乎没有响过。但她还是每天带在身上，她怕错过了仲秋的电话。
4
六个月后，春节都过完了，贺素珍的手机铃声第一次响起。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声音，愣了半天，才发现声音从衣服口袋里传出，她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喂。”
“素珍，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李仲秋的声音，贺素珍顿时热泪盈眶。
“仲秋，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你知不知道……”
“素珍，对不起。”李仲秋打断她，“我这刚买上手机，就赶紧给你打电话。”
“刚买上手机？你带的钱够一个老人机啊，不是说好的，先买一部老人机，能通话就行吗。”
“不是，素珍，在外面没有那么简单，好多事情是想不到的。不说了，你好吗？儿子好吗？”
“好，我们娘俩都好，就是你不在家，家里冷清清的。仲秋，别那么犟了，你回来吧，我们在家也能生活得很好，一家人在一起比有钱更重要！”好不容易接通的电话，贺素珍喋喋不休，不想停下来。
“你说啥呢，我人都出来了，还能空着手回去吗？”李仲秋固执己见。
“可是，我……我想你，真的很想你。儿子也需要爸爸陪伴。”贺素珍顾不得害羞，直截了当说出心里话，之前她从来也没说过这么亲热的话。
“素珍，你再坚持坚持，我会发财的，等我发了财，你就可以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了！”李仲秋又开始画饼。
贺素珍还想再劝劝他，李仲秋却急急忙忙说“再见，下次再打。”挂断电话。
贺素珍握着手机，半天没动，心里不是个滋味。
年前，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一年到头，再苦再累，这过年的团圆饭必须吃，所以，即便千里万里，即便火车一票难求，人们还是排除万难返回家乡。只有仲秋，他不但人不回来，连个音信都没有。
年三十那天，她抱着儿子哭干了眼泪。十个月大的儿子，睁着他纯净得如一泓清水的大眼睛看着她，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妈妈在干什么。等儿子睡着了，她才把上午买回来的肉剁成饺子馅，包了一盘饺子，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的热闹，别人的欢乐……
5
李仲秋匆匆挂断电话，他害怕再说下去就露馅了。
他没敢告诉老婆，半年前刚到乌市，就被中介公司以介绍工作为由，骗得分文不剩。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他欲哭无泪，又不能和贺素珍诉苦，独自忍受着。露宿街头，以捡人的剩饭剩菜为生，直到春节前他在一个维族人开的棉花厂找到一份扛包的临时工，才勉强维持生计。
春节前，工友们都蠢蠢欲动抢购车票的时候，他也想老婆孩子，想父母亲人，却是没脸回家，也没有足够的路费。他和另外一个留守的工友，在本来是十几个人住的宿舍里，对坐着，一个馕、二两白酒、两串烤肉，度过一个没有电视没有亲人的除夕。
存够了买手机的钱，他在手机店买到手机，装上电话卡，就拨通了贺素珍的电话……
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对老婆说啊？所以他以话费太贵为由，匆匆挂断电话。
有了丈夫的联系方式，贺素珍在第二天就又把电话打过去了。她有太多话要跟丈夫说，有太多疑问要弄清楚。然而，当她问起他的工作和收入时，李仲秋却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岔开话题，贺素珍几次想打断他，都忍住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不能太着急，丈夫一定在外面受了苦，要不然也不会那么长时间没消息。她心疼他，也就心软了，只顺着他说了些有用没用的废话，再也没提工作的事儿。
可是丈夫在乌市到底做什么？能不能挣上钱，始终是贺素珍的心病。没过几天，她趁儿子睡着，又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喂，仲秋，你睡了吗？”贺素珍温柔地问。
“还没有，乌市跟咱们老家有时差，现在才刚刚吃过晚饭。”李仲秋接上电话，心里发怵，真的害怕老婆问东问西。
“仲秋，你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容易，要不咱就回来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贺素珍没敢直接问工作问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素珍，你就不要劝我了。我跟你说过，混不出个人样，我绝不回去！”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李仲秋打断她，“为了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我不怕吃苦，再说，我一个男人，吃点苦算什么？”
李仲秋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气，他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抑或因为一个人的生活太苦，他心情不好。流落街头的时候，他特别想家，想老婆，他也想回到家，和贺素珍恩恩爱爱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就是觉得没脸见人。
贺素珍感受到了李仲秋的情绪，沉默着没有说话，两行热泪却不听话地滴落下来。
电话那头的沉默，使李仲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素珍，你就别操心了，把自己照顾好，把儿子照顾好。”说完，挂断电话。
6
此后好多天，贺素珍竟然不敢再拨打李仲秋的电话。她害怕丈夫生气，也心疼丈夫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容易。
原来想着，丈夫买了手机，他们就可以你侬我侬说那些枕边悄悄话，以解相思之苦，没想到，距离产生的不是美，而是隔阂。
贺素珍依旧每天糊纸盒，可是最近手速明显降低，她时常发呆，无法集中精力。不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电话，生怕错过。然而，手机一直沉默，她甚至怀疑手机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种折磨人的日子没法过！贺素珍下定决心似的拿出手机，再一次拨通丈夫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贺素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看手机，没错，是仲秋的号码，怎么是空号呢？！
她又拔打一遍。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贺素珍盯着手机，直到它跳出拨号界面。“空号？仲秋注销了电话，还是换了号码？为什么？”
贺素珍几欲疯魔，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就这么轻易又断了线。她不埋怨丈夫，后悔自己前怕狼后怕虎地没有及时给丈夫打电话，他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啊？
有那么几分钟，她想放下一切，去寻找李仲秋。可是看看眼前趴在地上玩耍的孩子，她又六神无主。贺素珍抱起地上的儿子，孩子这么小，还没断奶，丢给婆婆是不是太残忍？带上孩子，她连路费都没有，那出去后怎么生活？柔肠百结，进退维谷。
贺素珍没想到，丈夫就这么失联了，她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两年后，婆婆因想念儿子，抑郁成疾。小姑子李仲惠也到了说亲的年龄，婆婆病着，她以长嫂的身份出面为小姑子定了门亲事，主持了小姑子的婚礼，把小姑子送嫁出门。
五年过去，贺素珍的妈妈坐不住了。她劝说女儿，“那李仲秋没个音信，生死未知。你这不是守活寡吗？趁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贺素珍坚决不同意，“妈，你说啥呢？仲秋只是去外面挣钱了，他一定是不希望别人打扰，所以没有联系，他说了，他挣上钱就回来。让我和儿子等着他。”
妈妈说不动她，搬来大女儿当说客。姐姐还没开口，就没贺素珍堵了回去，“姐，我知道你要说啥，但你啥也别说了，在仲秋回来之前，我不会改嫁的。”
送走母亲和姐姐，贺素珍的心里也不是兹味。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封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的信，念着那句“我好想你，也想儿子”，不由得潸然泪下。仲秋，你真的想我、想儿子吗？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消息呢？！
婆婆苦苦撑着病体，终于没有等来儿子，带着遗憾离世。临终前，婆婆拉住贺素珍的手，含泪说道：“素珍，秋儿娶了你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不珍惜，你也别为他守活寡了。趁年轻，嫁了吧。不过，妈求你，别把嘉嘉的姓改了，等他长大，还让他回来，他是李家唯一的根了。”婆婆断断续续，“只要，只要你和嘉嘉都好，我……死也瞑目了。”
贺素珍眼睛湿润，“妈，你好好的，别胡想。我也不会改嫁，我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7
时光匆匆，转眼十八年过去。青丝到白发，贺素珍看着镜中逐渐老去的容颜，听着那首哀婉的歌，干涸的眼睛已经没有泪水，有的只是不甘：为什么明明相爱，却天各一方？仲秋啊，你怎么就不明白，钱是身外之物，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啊！
仲秋，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村里很多人都说李仲秋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连小姑子李仲惠都劝她：“嫂子，你就别等我哥了，这么多年，他可能真的……”
贺素珍第一次对小姑子发火：“住嘴！别人说也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哥哥？”
贺素珍偶尔看到电视台里的寻亲节目，她心动了。在儿子的支持下，找到电视台，跟节目组讲述了她的故事，阐明她想寻夫的想法。她以为这个节目都是在找丢失的孩子，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没想到，主持人听了她的故事，比她哭得还凶，“大姐，你这辈子实在太不容易了，大好年华都这么耗在一个没有任何音信的男人身上，你这是现实版的王宝钏啊！我以为只有戏剧里的故事，没想到真的有大姐你这样爱得深沉、执著等待的女人。”
电视台不遗余力地寻找，终于在两个月后，贺素珍得到消息，人找到了。
听说人找到了，贺素珍喜极而泣。然而主持人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深渊。
当年，李仲秋注销电话号码，是怕贺素珍寻根问底知道了真相，劝他回去。后来，虽然他不停换工作，却因为时运不济，始终没有能够圆了发财梦。越发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没脸联系他们。因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渐渐地也习惯一个人在外面，忘记当初的誓言，忘记曾经深爱的老婆。直到遇见一个女人，一个死了丈夫但有钱的女人。
贺素珍听明白了，李仲秋另娶他人，真真辜负她一片痴心。
末了，主持人递给贺素珍一张纸条，是李仲秋的字迹，上面写着：
贺素珍，你不要等我了。
贺素珍泣不成声，十八年的等待，十八年替他孝敬老人抚养孩子，就换来这么一句话。
主持人愤恨不已，“大姐，为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挺起腰板，你还有更美好的未来！”
贺素珍止不住的哭泣，她甚至无力埋怨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命运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