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火车站候车厅人头攒动,旅客们脸上洋溢着返乡的喜悦。
靠墙的角落,杨利宏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预览时事新闻。
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院士肯定了新冠肺炎存在“人传人”。这个报告对于武汉市的卫健委,无疑是极大的讽刺。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称,首批新冠肺炎确诊患者共27人,大多来自华南海鲜市场,“暂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从否定“人传人”到落实“人传人”,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又逢一年一度的春运大潮,那些与感染新冠肺炎的密切接触者和感染新冠肺炎的暂无症状的患者,利用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奔向在祖国的各个地方。新冠病毒在无形之中蔓延。
杨利宏抬起头,搔了搔头发,环顾候车厅的人。大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恐慌,仅有个别的人戴上了口罩。
郑华斌回来了,十分钟前他去了吸烟区抽烟。他个头不高,宽大的脸庞上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眼镜左侧的镜片裂开一条缝。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肚子上的肥肉服从命令似的瘫痪下来。他吐了长长一口气,从敞开的黑色羽绒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刷抖音小视频。他刷了一会儿视频,叹息道:“他娘的,大过年的把老子裁员了,让老子这个年都过不好,操!”
“你咋又开始抱怨了?我都跟你都说了,被裁了,是件好事。公司经营陷入困境,要订单没订单,要产品没产品,濒临破产的边缘,倒闭是迟早的事情。现在被裁员,可以拿到N+1的赔偿,后面真正倒闭了被裁员,能不能拿到赔偿还是个未知数。”
“我不是因为被裁员而耿耿于怀,而是对部门领导的行为感到不满。他小肚鸡肠,心眼小。早就对我心存芥蒂,趁着裁员的机会报复我。我比你先入职,为啥裁我不裁你?还不是因为那次上班迟到,他叱责我,我顶撞他几句,他便一直斤斤计较。”
“唉,别想太多。公司裁谁,不是部门领导能决定的,是公司高层经过多方面的考虑后作出的决策。裁你不裁我,可能是控制成本的考虑。我职级比你低,工资拿得少,对于公司来说,性价比高。”杨利宏把话题一转,“哦,对了。你有没有看新闻,国家成立疫情防控专家组前往武汉控制疫情,钟南山挂帅专家组组长,看来,新冠肺炎引发的疫情形势不容乐观。”
“看了!我认为新冠病毒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的国家今非昔比,疫情会很快被灭掉的。就算疫情蔓延,顶多像03年非典那样,实行封城的策略,等到五月份,天一热,疫情就自动消失了,病毒怕热。”
“国家经过十多年的经济发展,全国人民逐步迈向小康社会。物阜民丰,国富民强,高铁里程全球第一,私家车也逐年暴增。不过,交通发达方便了出行,也给疫情防控带来难题。我担心新冠病毒传播速度会超出预期。你说,我们要不要买个口罩戴?望着三五成群的人潮熙熙攘攘,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你有点多虑了,若是疫情严重,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往家赶了。”郑华斌站起身,“快到检票的时间了,你等我下,我再去抽根烟。”
列车车厢内坐无空席,空气中弥漫着汗啧和膻臊味。夜里二十三点三十六分,列车徐徐驶出上海站。杨利宏坐在一排三座位的最里面。多年的乘车经验,使得他研究出一套买票选择最佳座位的本领,座位离厕所远、靠窗,可以相对安稳地趴在小小的桌子上睡觉。这一趟回老家,他却没有像以往那么幸运。另外两个座位上坐着两个三十岁以上的风韵犹存的女人。中间坐着的女人身材臃肿,体型肥大,圆圆的脸蛋倒是标致好看,不过,她是嘴巴叨叨不停的“长舌妇”,落座之后,啰嗦个没完没了。什么“车厢外面冷,车厢里面热啊!”,什么“饭店经理贼小气啦,群里发的红包金额太小了。”,什么“人家婚礼没喝完的酒,我藏在桌子底下,不知道让谁顺走了。”……从胖女人话里泄露的信息推断,她旁边靠走道坐着的女人,她们是在同一家饭店工作的同事,也可能还是亲戚。靠走道的女子留着披肩的卷发,尖下巴,两腮有轻微的痘印。她缄默寡言,温文典雅,聆听胖女人的絮叨,偶尔点点头随声附和,偶尔说“是”或者“不是”来敷衍,多半时间是低头玩手机。俩人像极了相声里的“逗哏”和“捧哏”,在车厢内表演一段免费的相声。
正对面落座的三个人,应该是一家三口,均戴着口罩,他们对免费的相声表演不感兴趣。上了年纪的父母互相依偎着入睡,挽着马尾辫的戴眼镜女儿,在翻阅一本名叫“影响力”的书。
列车驶入黑暗的夜幕,车轮咬合车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噪声。杨利宏感到困意袭来,他枕着胳膊,趴在小桌子上试着入睡。车厢内渐渐凉了下来,尽管破旧的空调还在卖力地吹着暖风。汗涔涔的脊背慢慢发凉,他实在太困了,完全顾不上脚跟处的鼓风口吹着冷风。
安静了一阵子的胖女人站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件羽绒服穿在身上。
“越往北越冷,夜里穿得薄容易冻感冒。你冷不冷?”胖女人推推身边的同伴。
靠走道的女人睡眼朦胧,头枕靠背,微微摇了摇头,“不冷,睡吧!车厢的人都睡了。”
胖女人换上羽绒服,腰围瞬间宽大了足足一圈,她坐下来后,原本拥挤的座位,更显得拥挤了。她用健硕的臀部把杨利宏往里面硬挤。
“换换位置呗?一个大男人被两个女人挤在里面,咋好意思哩。”
杨利宏没有搭理她,尽量把身体往里移动,尽量给胖女人腾出更多的空间。
“切,装睡。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需要你的时候,宝宝乖,宝宝乖,么么哒,么么哒,满嘴甜言蜜语地哄着你;男人不需要你的时候,背对着你倒头就睡。我以为就我家那个死男人这样,没想到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男人都一个鸟样。姐是出水芙蓉般得模样,竟然有人不懂得怜香惜玉。”胖女人自言自语地嘀咕。她同伴用胳膊肘顶了下她,“别废话了,影响大家休息。人家买的票就是靠窗的,给不给你换是人家的自由。”
“唉,早知道如此,不如买张高铁票。我计划是坐高铁体验一下咱国家的高铁速度有没有网上吹得那么快,谁知道竟然没有抢到票。”胖女人埋怨道,她把身子贴在杨利宏身上,“哼,让他不跟我换,我就把他当作临时丈夫用,半夜枕着他的肩膀睡。现在流行一夜夫妻,哈哈,我也找个临时的男人用。”
提到高铁,杨利宏原本也有买高铁火车票返乡的打算,老家的隔壁县城通了高铁,就在今年的元旦通车运行。之所以没有买高铁火车票,则是因为普通火车票九十多块钱,而高铁火车票三百多块钱。多出来的两百多块钱,够给孩子买一罐奶粉了。家中就他一个人在外打工挣钱,养家的压力山大。他结婚时,借了不少钱,直到前些阵子才还清。父母年龄大了,体弱多病,留守农村伺候二亩地,地里长庄稼,长不出钱来。他觉得,年轻人,别指望啃老,父母拉扯他长大成人,已经够辛苦了。他老婆婚后先是生了个儿子,逢上国家开放二胎政策,觉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又生下一个女儿。生娃不知养娃苦,生下二胎后,才明白生活的苦。子女双全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幸福的维持需要付出,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艰辛,让他的生活不得不精打细算。在农村,婆媳的关系非常难以相处,他老婆虽然脾气颇好,但在和婆婆在一起生活,仍是矛盾重重。不同年代的人,生活观念不一样,婆媳难以相处是世间常态,中国的家庭大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他在去年五一回家的时候,在县城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给老婆孩子住。让老婆孩子住在城里,一来可以缓和婆媳矛盾,二来县城的教育优于农村,能够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其实,老婆一个人照看两个孩子挺不容易的。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醒来,天在黑着,再醒来,天还在黑着。杨利宏半睡半醒地胡乱思忖一些事儿,火车过了霍邱站,天开始缓缓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