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喝得有些多了。
眼前明晃晃的吊灯、莹闪闪的鱼翅,以及老乡们觥筹交错引吭高歌时横肉的脸上一片通红的样子在他眼前晃得厉害。突然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站起身,踉跄着匆忙地找寻着洗手间。推开门,他一头扎进洗手池里猛地吐了出来。头痛欲裂的感觉伴着呕吐物的异味直冲大脑,恍惚间,他缓缓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他清醒地仿佛并没有喝醉。
他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镜子里的男人头发蓬乱地像烧焦的野草,不正常的红晕下是被晒伤的脸颊,眼眶凹陷,眼神空洞,再加上开裂的嘴边还残留的污物,他此时的模样在五星级酒店锃亮的镜子里显得格外狼狈。
呆愣了几秒后,他突然笑了,肩膀也随之剧烈地晃动着。他又想起了那场漫天飞雪,想起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想起那时年迈的母亲殷切而留恋的目光,想起那时满腔鸿鹄壮志却又年少无知的自己。
他从村里来。
那个二十岁的冬天,他背着行囊一个人背井离乡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这三年里,他前前后后干过不少活计,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餐馆做服务生。他手脚麻利,脏活累活干得也挺起劲,只是看不下去三块钱一碗的米饭,每碗都给客人塞得满满当当。老板也因此教训过他“胳臂肘往外拐”,可他愣是坚决不肯妥协,最终也因此丢了工作。后来他又卖过菜,摆过夜市,但因为心软口拙经不住顾客杀价,也都没干长久。最后经老乡介绍,来到了现在干活的工地,包工头见他体格不错,人也老实,破例招他来干点杂活,好歹也算是在这异乡找到了立锥之地。
那时的他心中有一个简陋却质朴的小屋,沐浴着风雨,却依旧巍然而立。
自始至终,他从没怨过苦。他知道,作为家里的老幺,唯一的儿子,他应当担起这个责任,咬紧牙关,用血汗为家里的老母和姐姐打拼出更好的生活。可是三年了,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竟也不够买些补品和时髦的衣裳,这叫他如何有脸回家过年。这三年正月的信里,他总要找点借口推脱家里人对他归家的殷切期望,而她们的回信里毫无责怪,字里行间流露出无微不至的担忧更是让他羞于见人。他也不甘心啊,他怎会不想念那些故乡的人啊,他担心母亲年轻时为了救失足落下山崖的他时落下的腿疾,担心姐姐们在公婆家的生活,他担心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他只能在在一轮轮明月光下,在一年年鞭炮声里埋头于工地,把心中的酸涩化成沉重的力量,用颤抖的双手和着掺杂着泪水的混凝土,默然筑起这城市里一栋又一栋的冰冷铁墙。
“等我闯出一番名堂来,再体体面面地回家过年。”他总是这样向工友解释,更是给徘徊迷惘的自己一个解释。
而在此时此刻,在看到了老乡聚会上他们身上的名牌西装,手腕上的名牌手表,还有他们口中那滋润的小日子后,他终于忍耐不了了。
他心中那个小屋外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条巨藤,它极速疯长着,一道道一圈圈,顺着墙垣上的裂痕紧紧地缠绕着那颤颤巍巍的小屋。微风拂过,小屋摇摇欲坠。
他快步回到了包间,找到了那个刚才想要给他指一条“致富之路”的老乡。那人也是喝得烂醉,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正吹嘘着自己每年几十万的收入。
“刘哥,你说的那事……”
母亲和蔼的模样在他的眼前一晃而逝,他竟然犹豫了一下。
“小涂啊……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几个短信的事吗……又没他娘的杀人放火……俺们这也是靠本事发家……”被叫做刘哥的老乡眯着眼睛,带着满嘴的烟酒气说着。
“再说了……俺们整这些钱不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吗……就俺们这两把刷子……到哪儿都他娘的被人家挤兑……”
听到这儿,他仿佛看到母亲治好腿疾笑容满面的样子,还有姐姐们穿着洋装身姿绰约的样子。她们难道就不应该过上这样不再为生计发愁,不再为收成担忧的日子吗?再想想自己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却仍然遭人白眼的生活……
他的眼眸暗了暗,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深吸了一口气,他颤抖着轻声道出了两个字——
“我做。”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站在废墟外,拍了拍被尘土弄脏的裤子,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2
一旦真的踏过这条线,就再也难回头了。就像那化为乌有的小屋,即使想要重新筑起,木不是那木,砖不是那砖,空气也绝不是那空气了。可当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那最为庸俗却被千万人奉为万能之神并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红色钞票。当年的棱角已被现实的残酷打磨地一干二净,连带着最初的单纯和信仰,也在这社会的滚滚浊流中被吞噬被淹没,再也找不回来。
他加入了刘哥的诈骗组织,也从工地搬到了隐蔽的地下室。搬家的时候,他想过给家里寄封信,但后来想到这地址不能随意透露,便也作罢。他寻思着赚了钱就回家看看,不比月月寄信苦相思强得多?
就这样他心安地扔掉了信纸,全身心投入到了他的“事业”中。得到了他的第一部手机后,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已经成功地赚到了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上头见他干活如此卖力,人也机灵,很快就提拔他为那一片儿的组长,激励他继续为组织卖命。
一本本写满个人信息和家属信息的资料,一条条无懈可击“情深意切”的短信,一个个为了欺骗而生的电话号码,一封封承载着父母担忧的汇款单……他渐渐麻木了,编辑短信时手不抖了,更换电话号码时心坦然了,成功得手时也不惶恐了。小数目渐渐满足不了他日益膨大的胃口,他开始尝试更大的金额。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来自于一个叫桂兰的农村女人,他假装是她的儿子,以在城里犯了错为由张口就要十万,然而那女人完全没有戒备之心,说是借高利贷也要给他把钱寄过去。果然没过几日,他的账户上就多了十万元钱。那女人还跟他絮叨了好一顿这钱来的怎么不容易,亲戚朋友都省吃俭用地筹钱……然而他却用这笔钱买了一身高档行头,整日混迹于聚会酒场,好不快活。
后来他又搬出了地下室,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有时也会在电视上偶尔看到诈骗受害者哭诉,电视台谴责,可他都不痛不痒。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有个女孩因为被诈骗而凄惨离世,父母痛不欲生的模样,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竟也导致了那样一个鲜活生命的猝然离去。
他突然有些彷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一个红着脸激愤地叫他继续做下去早日带给家人和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一个低着头轻声地劝他趁早收手不要害人害己浪子回头终不晚。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懦弱,连一个最简单的选择题都无法抉择。
3
他最后还是跟上头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打算今年春节请个假,回老家看看老母亲,也许在那里他能找到最后的答案。
终于要回家了。可是坐在回乡的火车上,穿着体面的衣服,带着给母亲的补品,给姐姐们的冬季新款大衣,他的心里却咚咚地直打着鼓。他太过于期待时隔四年与她们的再次相见了,在火车满是雾气的玻璃窗上,他甚至能够看到当他推开老屋木门时母亲惊喜的泪眼,姐姐们的拥抱和一边叫嚷着舅舅一边扑过来的侄儿。
只是真的会是如此吗?她们能接受走歪路致富的自己吗?她们还能像体谅他那些不着调的借口一样原谅他这一年来身不由己的不闻不问吗?
眼前那温馨的景象顿时灰飞烟灭,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不再思考这些问题。
车厢里有一个小伙子,和四年前的他差不多大的样子。他青葱的脸上还带着那未经世事的淳朴,正怀抱着一大包行李坐在车厢的角落打着电话。
“妈!哎是我!是大正!我这借的别人的手机……嗯!可想你了……都挺好的,你哮喘怎么样了,最近难受吗?……嗯好……我就快回去了……好!晓得了!挂了啊……拜拜妈!”
小伙子终于挂了电话,脸上的高兴劲却一点都没少。他看着小伙子,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记得母亲的腿在冬日里总是疼得厉害,他劝过母亲冬天就不要再出门忙活了,可她偏是固执地像个孩子,顶着寒风拎着个布袋就又上街去了。从辰星点点亮忙活到明月当空照,村里有人说按她这么个拼命法,早晚不知道要交代在什么地方,听到这话她也只是笑笑,接着给他和姐姐们煮粥喝。
想到那温热软糯的地瓜粥,他的心里一暖,竟趁着这暖意睡着了。
他梦见母亲轻柔地凝望着他,醉人的笑意从深深的皱纹里溢出,她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哗啦啦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了,擦不干也拭不去,她好像哭喊着说了些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见。
怎么就是听不见呢?
怎么就是该死地听不见呢?
他顿时感觉全身发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火车已经停了,他深呼了几口气,匆忙地收拾行李随着人群下车。
再次站在那片熟悉的故土上时,大年三十的夜已经深了。下着雪,伴着村里路边那时暗时亮的街灯和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他找到了那让他魂牵梦绕的老屋。
可当他准备敲门迎接那张或沧桑或慈祥的脸时,他察觉到了什么。
屋子里,是黑的。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镇静下来。也许母亲是去邻居家串门了呢,也许是去亲家过年了呢……
这么想着,他转过身来,准备去邻居家找找看时,他看到了两个人影。
她们好像蹲在地上,在烧着什么东西,时不时有轻轻的呜咽声传来。灯光和火光的映照下,尘埃伴着雪花漫天飞扬,她们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明亮的眼睛里似是噙着泪水……
他突然怔住了,前行的步子也倏地停住了。
那两个人影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头的一刹那,其中一个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另一个怔愣了半刻,随后僵硬着步伐,一步步地向他走去。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直视着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双眼。
“二姐……”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二姐一巴掌就想抡上他的左脸,却被身后的大姐拽住了手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
他突然想起刚才她们的行为,以及老屋紧闭的屋门,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似乎正在等待着他。
他轻声开口,声音抖得像断线的珠子:“妈呢……?妈……她在哪儿?”
见她们没有接话,他扔下手中的行李和礼物,疯了一般地冲向那个仍在黑夜里闪烁着点点火光的方向。
当他看到那块石碑上母亲的名字时,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膝深深地埋进雪里,冰冷刺骨。
“妈她……是去年十月收废品时在马路上猝死的。远房表姨家孩子好像出了点事急需用钱,妈她……说什么都要给她送点钱……这才整天忙来忙去,我们拦都拦不住……”
“你要是有点良心,妈肯定不至于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出去捡破烂!”
“四年了……以前你之前还给家里来封信,去年竟然都联系不上你了……每年过节她都要念叨你,我们都劝她忘了你这个儿子吧,可她还是每个月都要让我们代她给你写信,尽管你根本都收不到……还不如表姨家孩子,惹祸还记得家里也好啊。”
他静静地望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双手一下下抚去停留在上面的雪,听着姐姐们在耳旁的控诉,意识都有些飘渺了。
“表姨是……”他忽然问道。
姐姐们楞了一下,随后说道;
“就是桂兰表姨啊,你那时候小,可能没印象了……”
4
他跪在了那堆沉寂了很久的废墟边,崩溃地哭着颤抖着拾起一个个碎片。他仿佛看到了小屋原来的模样,没有那颗巨藤,简陋却质朴,宁静而安详。那屋子里,有两个姑娘面对面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还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小男孩,轻轻摇着他想催他快些进入梦乡,而那男孩却精神得很,一双大眼睛明亮得像来自深夜的黑珍珠,他笑着问道:
“娘,我以后会成为怎样的人啊?”
女人笑了笑,抬起一只手轻轻刮了下男孩的鼻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回答道:
“你会成为一个顶尖立地的男子汉的。一定会。”
我是流笙。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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