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所不知道的蓝色大海

“喂,别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了。”

2019年10月,因痴迷于岛类建筑群导致本职工作失误,这是我离开公司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部门李科长说的。那艘船是“W-1995”,开往大洋洲海域一个不知名的湖心岛,历时一周,睁眼闭眼都是透彻的蓝,总觉得连呼吸都是蓝色的,然后就遇到了温师傅,那个船上很会做菜的厨师,那个和我一样常常半夜慢走到甲板上看海的人。

海浪起伏和缓,似乎有一定的节奏。眼前隐约的黑影浮过,很快又融入到黑暗里,只有头顶探照灯下的一片区域笼罩在恍惚的光线中。

身后响起渐进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在客舱门口的灯下,一个身影正缓慢走过来,穿着厨师服,领口处敞开来,双手往身上揩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走过来和我说话:“借个火?”

我递给他打火机,顺带瞥了一眼他胸牌上的姓名“Wen-温字与”。

他开始说话:“一个人去那个岛?”

我眼睛看向夜里翻滚的海浪,回话:“闲嘛。”

他嘬了一口烟又说:“分手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笑:“没这个福气,还可以分手。”

他说:“吃点东西?”

我没回话,他转身进到主舱前的小仓库,船梁上的钢板有几块松动发出“嘎吱”响声,他拿了一小碟凉片和一瓶酒出来。我走过去,和他坐在灯下。

夜里的大海过于安静,只听得见微弱的风声,身体和船身一同缓慢而有节奏地起伏,我向远方望去,什么都不见,一片漆黑。

“你做的?手艺真好。”我吃完一片后说。

他没说话,默许了。

“我前久被公司给开了,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我喝了一点点酒。

“什么原因?”他问。

“就……不干正事,哈哈。”我有点尴尬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顿了一下:“不务正业是不是不好?”

“大多数人会这样想嘛。”我回。

他又不说话,开始抽烟了。

我声音压得很低,说:“其实我是因……”

他却突然开始说话:“我叫温字与,很多年前,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想做一艘船,去看海。”语调很平稳,没什么情绪。似乎是没听见我的声音,他开始讲起来。

海浪声渐渐起伏变大,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1960年,他叫温字与,从小贪玩,六十年代的西南地区一个被山围住的小城风沙很少。父亲是县城中学教师,母亲操持家务,能用地里作物做出很多糕点,以至于温字与现在每每想起母亲,鼻息间都有一股好闻的小麦香。

温字与六岁就学会用红石摩擦加硫粉做火药,被发现后,县保安亭记黑关看察所,最后是父亲用钱给解决的。

温字与善用废料做出很多玩件,手巧专注,有时一周不眠不休只为磨出一把光滑的弯弓。学习观察力一流却没有一点天赋是放到读书上的。人们常说温老师家儿子玩物丧志。

温字与的成绩从小差到大,甚至怀疑他可能没有读过一天书。父亲常不想同他多话,吃饭时也避开来,温字与对父亲的影响就一直都很模糊。

温字与喜欢看天,山城的水汽充足,天有一种透明的蓝。他总觉得天上应该有什么,但没想到什么合适,却也还是喜欢。

第一次产生想看海的契机是在十四岁那年,上山知青无意间落下一张被揉得起毛边的褪色明信片,上面雪白的巨浪翻滚得很高,蓝色大海的波纹有一种迷失的美,只是一眼,温字与仿佛能感受到海风。

过年的时候,温字与从母亲发好的面团里揪了一坨,偷偷回房间捏出翻滚的浪花,此后温字与在上课时发呆看窗外的天就成了海,那在海里的就是船。

想看海,要学会做船。会做船,就能去看海。温字与是这么想的。

凉片已经吃完了,气温下降了很多,海风带着水汽打到皮肤上,咸咸的,我问温师傅:“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做不到?”

温师傅笑:“你为什么要去岛上?”

我有点不自在,又喝了一点点酒,说:“不为什么,就想看看。”

温师傅还是笑,只是笑得有些失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也是,当时就想看看大海,做得到还是做不到或是该怎样做,不重要了,有的时候,就是想看看,人很奇怪的。”


船对于温字与而言很特别,暂停了其他奇奇怪怪的玩件制造,使他只专注于一件事。

可是温字与想要的不是河上的船,所以这件事便成了温字与难以捉摸的难题,他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材料不断地换,从折纸到木材,从铁皮到合刚。

四年很快,温字与城南城西跑去学匠人的手技,十八岁那年却只做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基座模型。

生活岔口是在那年满街飘桂香的八月,因为一句“温老师家儿子不过是个技工而已”,十八岁的温字与第一次和别人打了架,意外是父亲赶到却逼他当着整个楼层的人向老师下跪道歉,模型被温字与紧紧握在手里,父亲抢过去,一把砸到地上,底座上的木棒支架一时间折断,温字与感觉心被揪得生疼,自己的某个地方也被折断了。

他想跳进海里淹死,但山城只有河,十八岁少年冲到河中央,河水却只没过他的腹部,没死成。

回家母亲给了他三个糖糍粑,说不让他读书了,去邻县里跟着二舅做活,温字与震惊,如果去,一辈子就那样了。

温字与半夜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蓝色大海,起身收拾好包裹就跑出家坐车一路向南。

温字与没有想过去哪,离开家后的不可预测却让他激动。当时国内外局势缓和,国界线防守力量调到中东部,西南角偷渡和毒品贸易猖獗。

温字与在江源轮渡码头打黑工的时候遇上帮派强盗,组里人都各自逃跑,场面混乱,温字与无意中救了一个中弹的中年男人度山,度山醒后在温字与破烂的船房里住了一久,半个月过去,有辆装甲车闯进码头厂区,度山走时带走了温字与,说让温字与跟着自己做事,留在码头迟早会死。

让温字与根本没想到,度山是毒窝里负责转运的头目。

温字与害怕想逃走,跑到半山腰被度山抓住,关了三个月。温字与出来后得知自己刚走,当时打工的码头就被一伙海贼夷为平地,温字与没由地感到侥幸,再见度山时,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分地留在毒窝里做盯梢。

虽然温字与每天注视着毒贩们可怕的交易还是会觉得不安,但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隐蔽的“战线”角落里,他不愁吃喝每天还有充足完备的材料去做自己的事。

那段时间,温字与很少看天。他静下心来,做枪械反光镜,做防卫警戒器,却再没碰船。

温字与知道自己在帮毒贩做事,但他只要一开始动手操作就会什么都想不了。

度山在的时候,温字与基本可以安稳度日甚至比正常生活还要好过一点。但度山有事出去,不沾毒品的温字与就会被同伙当条子欺负。

度山变了很多,他有时会整晚看着温字与做事,度山说,他从没有见过温字与这样认真的人,温字与始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如果可以,喜欢做什么就一直做下去吧,哪天要走的时候记得和他说一声,他想送送温字与。

温字与从不想家,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家里还是否有人记得自己。

精明的天赋使他注意力放在世界各地来做毒品交易的上层社会合作商,他们的衣着谈吐以及随意露出的昂贵物件都带给温字与新世界的广阔视野,温字与突然明白当时自己做船迟迟没有进展是因为平台与资源的局限。

在这里,他可以肆意发挥。

温字与开始主动要求跟着转运的做事,在晚上盯梢的时候就用自己做的热感平衡仪偷偷放宽交货平量,用增量减半价同他们那些富商的手下交易换取造具零部件和工程建设的国际顶尖杂志书籍,又借来字典逐句翻译。

漫长的年岁里,温字与学到很多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温字与知道这样的日子不长,却没想到会因为自己而结束。

卧底警察暴露,被团里的人打得半死,只差剥了皮。温字与不忍心就报了警,还没等他的警戒器响起,已经什么都带不走了。

团体被一锅端,度山带着兄弟殊死一搏,中弹后被人劫走,温字与躲在警车后面,听见度山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低吼着大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温字与觉得哪里空了,度山是第一个说温字与认真的人,是第一个觉得温字与是在认真的做事的人。

温字与被表彰为地区英雄,他感到讽刺,如今靠黑吃黑都能成为人们尊敬的对象。一直都担心自己会被余留的毒贩报复,两年过去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想到度山当时对他说的话便觉得自己应是无罪了。

我认真地听到这里,有点遗憾,问温师傅:“度山原谅你了?”

温师傅没看我,他眼神有点空洞:“不会。很多事不是归罪和宽恕能解决的,大家最后重要的是‘记住’,要永远记住,才能慢慢放过自己。”

我忽然莫名的伤感:“会后悔做出那样的选择吗?毕竟他把你从码头带出来了。”

温师傅苦笑:“你的意思是,毒窝比码头更安全吗?”

我回答:“起码比较而言,你能活着。”

温师傅说:“大多做出决定的时候,我们是不能犹豫的,但你要知道,如果又遇到那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请一定选择秉持尊严的生存方式。度山他不欠我什么,我也是,这就可以了。”

历时五年,温字与回家已物是人非,父亲在温字与出走那年患疾去世,母亲神智迷糊。

温字与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每次抬头看天都觉得离海很远,遥不可及,这辈子估计就是这样了。

温字与用铁铝合金制作了很多帮助母亲活动身体的器材,日子安静下来,温字与开始学习栽树养花,在后山开了很大一块花圃,常带母亲去看四季如春。

温字与甚至都快觉得安稳时,后山来了一个年轻画家采风,一切都重新开始。

温师傅说:“第一次见面,那个清瘦干净的小伙子抱着很大一个画架,站在山坡上,一动不动,我老远看过去,白色的画布就像在发光。”

画家叫魏蓝,来自东南的海乡,他给温字与画了很多不同姿态的海。

魏蓝说,每次只要看见蓝色大海,他就感觉自己是在真正地活着。

温字与每晚睡觉都梦见自己飘在海上。某天早上他突然惊醒,半夜攀山越岭跑到邻村,让二姑来家里照顾,辞别母亲,1985年温字与与魏蓝一路向东去看海。

拖拉机到货车,货车转火车。魏蓝很活泼,一路上同温字与讲故事,温字与觉得新鲜,两人便不着急去看海,常常停在中途小镇乡村,枯燥的路程便有了许多难忘的时刻。

八十年代的中国在不断新生,一个人的一个梦在无数人奔赴的长河梦里多少有些微不足道,温字与和魏蓝赶在这条路上不停收藏。

白天温字与给魏蓝的画裱框拿去买,晚上魏蓝按照温字与的描述和自己的印象测绘海船设计图。

有新生就有消逝,因重修水坝而被迫搬迁的村民在中途遇上山体滑坡,一时间流离失所。两人路过,决定留在当地帮忙。

温字与带人去找失踪人口,却在离营地二十公里的地方误踩到三十年前没有排完的地雷,五个人三死两伤,温字与走在队伍最前面,地雷在中间爆炸,温字与捡回一条命,但受到剧烈爆破的刺激,耳朵没聋却被炸飞的碎石划破了眼角神经,经过紧急抢救后能模糊看见却分辨不了颜色。

魏蓝开始不停画画,刺激他的神经,边一路赶去海边。

温字与第一次见到海却是一片灰色,他跪在海边没说话,反倒是魏蓝眼泪止不住的流。

温师傅说到这儿,周围已是漆黑一片,那瓶酒不知不觉中已经见了底,他的嗓音有些嘶哑,语调低沉了许多,我看着眼前黑夜的海,难以想象温师傅平日里看到的都是这般景象。

温师傅说:“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魏蓝很爱哭,他年纪小我许多,我权当年少心事,我让他回家待一阵,他不肯,我说能看到海,已经知足了,他却哭得更厉害,这些小事后面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他心疼我,我那时不懂,我只猜他可能愧疚,其实现在也不懂。”

学历限制,温字与只能在码头打工。

咸咸的海风常让温字与觉得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他是这片海里的一条鱼。海船很大,温字与每天收工后都偷偷地去船舱里穿。

有个晚上温字与遇到一个奇怪的老头,老头问温字与喜不喜欢船?温字与说自己就是船。就这样意外加入了一个秘密船建研究团队,开始真正的船只建设。

魏蓝租了海边的船房,照顾温字与,同他画设计图。

魏蓝尝试温字与常常念叨的母亲当时做的点心,学会了做很好吃的小麦饼,在小小的船舱里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铃兰,窗户上用麻绳挂起“叮叮咚咚”的铃铛,用鲜艳的颜料画画,堆在温字与的床头,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魏蓝想尽一切办法,温字与的眼睛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日子久了,有时候就会突然对温字与发脾气,发火之后又会自己一个人难受很大一阵。

温字与知道,魏蓝每天看着五颜六色的世界想到温字与眼里一片黑白会觉得痛苦不安。但温字与没有告诉魏蓝,哪怕眼里只剩黑白,那段日子里,他仿佛能看见蓝色大海。

终于温字与参与建设的第一艘勇士号完工。

那一晚魏蓝和温字与在海边都喝得很醉,温字与说现在两人看见的海都是一个颜色,耳边浪花翻滚的声音,肌肤上有海风的味道。

温字与感慨,家乡的人可能不会想到,当时温家玩物丧志的小子现在玩船真的玩了整整二十一年。魏蓝当时笑着说:“所以不管你玩什么,会失去什么,都要做一个从一而终的人啊……”

听到这里,我没由来的感动,夜到底是沉下去了,我说:“你能遇见魏蓝,真好。”

温师傅却突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我,又马上把眼神移开了,他说:“是,但我一直没告诉过他。”

我摇了摇头:“这些话,不必说也知道。”

温师傅情绪忽然低落下去,语调有点激动:“可是应该说出来。”

我有点不解,但没太注意,说:“那现在呢?这班回去了,魏蓝还在家等你吧?对了,我上船的时候,遇到了以前高中时候的朋友,他给我塞了盒颜料,我用不着,不嫌弃的话,你就拿着带回去给魏蓝吧,我也交个朋友。”我从身旁的背包里掏出包装精致的颜料盒,正准备递过去,却被温师傅伸过来的手挡了回来。

温师傅眼神暗了下去,面容平和,用最温柔的语调说了让人难以接受的话,他说:“谢谢你,不过不用了,魏蓝他已经画不了画了……”

第二天一早勇士号出航,魏蓝一同前去,温字与被组长留下到相关院校工作室做后期工作。

当时的温字与没有想到,那晚与魏蓝一起看海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预测器失衡,勇士号航行到航线中段遭遇飓风,天气突变,大海以可怕的速度吞噬了整架勇士号,十五个人,等救援队到的时候,只剩下两个奄奄一息趴在断裂的甲板上。

温字与疯狂地揪住预报员衣领大吼不是提前勘测没问题吗?预报员支吾不清。

温字与崩溃地发动救急艇,朝航行路线一路驶去,来回两趟,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直到天黑透了,大海依旧风平浪静,温字与开到漫无边际的大海中央,发疯一样喊着“魏蓝”的名字,满是灰色的温字与看到的世界里,海浪寂静又温柔的翻滚声,没有人回应的绝望,温字与连眼泪都不敢流,黑色的夜空和海仿佛要把他吞噬,温字与的蓝色大海,把二十五岁的魏蓝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屏住呼吸,生怕打破周围寂静,让温师傅再次陷入孤独无援的可怕境地。

温师傅没发现我的异样,他看上去时而悲伤时而愤怒,但更多的,他眼里都是寂寞。

温师傅说:“那天的海,就像现在看到的这样,很黑,没有人,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了。”

温字与回到渡口,在海边站了一天一夜,被海风吹到发高烧,一病不起。又是半夜迷糊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温字与忽然想起魏蓝当时说,看见蓝色大海,就感觉自己还在活着。

温字与不顾组长劝说带人将勇士号的残骸一一收集,退出了团队,一个人看着曾经魏蓝画的设计图开始造一张只属于他们的船。

过程并不顺利,温字与缺乏材料缺乏人手。一天温字与无意间翻找以前自己放在魏蓝木箱里的建筑杂志时,发现了魏蓝用长布包裹起来的一把钥匙,长布上写着“老鸟码头货运仓25号--代码W--他某天可能会需要”,温字与照着布条上的地址找到了老鸟码头,管理的老头说,25号终于来了,等了好久,他们马上就要搬迁了。

温字与打开仓门,发现一艘锈迹斑驳的海船,温字与连忙询问这是哪里拉来的,老头说是那个长得干净清瘦的小伙子出了大笔钱从他舅舅那里转来的二手货,因为是以前拉过的型号,就记得很清楚,一直放在这里。

老头找到出船凭证,温字与顺着联系上了魏蓝的舅舅,温字与站在魏蓝的家门口不敢进去,屋里跑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看见温字与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温叔眼睛不好,院子里种了铃兰,一会你回去记得带上,哥哥说过这个很香。”

温字与第一次知道原来太温柔也会让人流泪。

魏蓝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父亲很久前便过世了。母亲刚看见温字与时一言不发,直到温字与快走才拉住他,憋了很久,很慢地说:“有的时候,我会想,要是魏蓝没遇见你就好了……他说他把一个人从西南的大山里带出来了,想看海,连家都不要,眼睛也坏了,他做不到把人家再好好地带回去,起码可以陪着你多看几次海,他没什么愿望,就是喜欢画画,画海画腻了画山。其实人这一辈子,想怎么过都行,丈夫走得早,一直是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家,我想他快乐,这几年他很快乐,所以谢谢你,也请你打起精神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常来家里看看我和妹妹,请不要再自责了,也注意自己的身体。”

温字与忍着巨大的悲伤,开始海船建造,魏蓝的舅舅出力帮了很大的忙,温字与更加拼命地加班加点,如果说之前想造船是因为蓝色大海,那么现在想造船便是因为魏蓝。

后来这艘性能优越的中型客船被一家集团收购开始加入航线运输,也就是现在的“W-1995”号,而温字与继续待在这艘船上当一个普通的厨师。

一年来回三十六次,航行在魏蓝沉入的这片海域,二十四年再没回过陆地。在那个人潮汹涌的年代,有人愿意陪他做一个梦,弥足珍贵的感觉在事后反而显得更加清楚。

对温字与来说,魏蓝就是他蓝色的海。

温师傅说完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一刻,我抬手扬起散下的头发,无意拂过湿润的脸颊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流泪。

我问温师傅:“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做个厨师?”

温师傅苦笑:“你是说为什么做厨师?还是为什么留在这里?”

我回:“厨师。”其实我更想知道后面那个问题,但我害怕再从温师傅口里听到魏蓝的名字,满是寂寞,很难受。

温师傅说:“我干过手艺活,帮人打过铁,在毒窝做过盯梢,栽花种过树,造船,现在当个厨师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专一的身份,我是说,有时候可能你多尝试一些不同的技能,开发自己,就没有什么局限的说法,人做什么都能活,没有什么是固定的,想打破随时都能。”

我顿住,点点头,又说:“那船呢?”

温师傅说:“十八岁那年,我想造船,自己的船,去看海。当时越是痛苦就越燃烧,明知收到的成果有限,还是不断努力去做,很享受。其实要看海只用到海边就可以,但我却想乘自己的船。现在想去就会觉得很痛苦,我想看海,但带我看海的船再也不在了。”

我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知道温师傅说的船,是魏蓝。W-1995号赋予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年年岁岁,延续下去。

温师傅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还捏在手里的颜料盒,说:“你朋友为什么送你盒颜料?”

我觉着是该岔开那个话题,便顺口回:“不知道,很久没见了,估计当时手里正好拿着吧。”我笑了笑。

温师傅又说:“打开看看?”

我没在意:“好。”

包装精致的颜料盒刚翻开铁盖,里面塞满的小卡片便掉了几张出来,海风很快便带走了几张,温师傅和我立马伸手去扣住幸存下来的,我捡起其中一张翻过背面看,只一眼,心里异样的感觉又蔓延出来。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卡片是高中时候收集的世界各地的岛类建筑群,每一张上面都用十七八岁的笔迹写满了标注,颜料盒最下面是一张手绘地图,上面标满了当时憧憬的岛屿,每个小岛旁边都写着未来某年某月,我会在哪个岛上,在做什么,什么时候离开,又什么时候回来。

我突然记起送我颜料盒的朋友,曾在高中的时候和我一起沉迷于岛类建筑群不可自拔,我们约定好以后一起去地图上所有标红的小岛,毕业后却渐渐没了联系,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匆匆成了大人,各自工作,各自生活,我以为只有我还记得那些虚幻缥缈的事,不曾想他同样没有忘记过。当时陪我做梦的人,是他。

颜料盒翻盖上用记号笔标了串号码,我将卡片好好装进盒子里,打开手机储存了那串电话号码。如果有些当时没有做完的梦,现在开始也不算太晚。

我看着温师傅,想到魏蓝当时说的“从一而终”,深夜的海,W-1995和海浪相碰发出让人平静的声音,我心里莫名地安稳。

温师傅最后声音很轻地问我:“所以蓝色大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远处隐约的岛屿却在滔滔浪声中离我越发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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