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昨天晚上,风雨瓢泼。
一整个晚上,屋顶传来密集不断的嗒嗒声,吵得根本睡不着。
早上五点多,还在睡梦中的我被大门口传来的女人呵斥声给震醒。
原来,楼上的女人打开整栋楼的铁门,却赫然发现阿黄正蹲在门口,拦着她的去路。
突兀在眼前的黄色躯体,将整栋楼的人都吵醒了吧,我觉得。
1
阿黄不叫阿黄。
但没人知道它到底叫什么。
它应该是有主人的,或者说曾经有主人,因为他平时很乖,还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口令,比如坐下,蹲下,伸手,等等。
可没人知道它的主人在哪里,阿黄自己也不知道。
阿黄一身黄毛,看起来断然不是纯种的毛色,但也不会是从小野生的。它比我家的哆哆要大,站起来说不定能到我肩,但它从来没站起来过——因为它已经皮包骨头很久了,早就没了站起来的兴致。
就是因为它一身黄,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阿黄。
它是突然出现的,就在大黑被车撞死后没多久。
2
我家门口是小区的一个花园,兼做健身活动中心,有一些健身用具,天气好的时候每天早晚都会有一些老人在这里锻炼身体。
以前每天一大早还会有一群老太太在这里打健身太极或者舞健身太极扇,后来流行起了广场舞,那伙老太太就换到了世博园里面——倒不是怕影响这里的邻居,而是有着大量健身器材的花园不大适合那么大阵仗的广场舞,所以那些老太们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里,走前还说能不能把健身设备都拆了——这个提案当然没有通过,因为还有一些老太太不喜欢广场舞,喜欢在这里遛狗,所以老太太们保住了这座小花园。
当然也不全是老太太,也有老大妈,或者别的等级的中年妇女。
深夜的花园里,除了偶尔出现的锻炼身体兼职遛狗的中老年女性豪杰们,就是一两对隔壁中学里来的小情侣,在花园深处的长廊里,左一对,右一对,相互依偎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当然,事实上他们并不是花园里唯一的活物,因为阿黄和它的伙伴们也都在这里。
但人和狗,一般都相安无事——你摸你的软山玉,我睡我的黄梁梦。
这片花园很大,比小区中心的花园要大。
但这片花园看上去却很小。
因为有很多地方都藏在“犄角旮旯”里,一般人是不会走过去的。
如果你从我家楼顶往下看,你会发现整个花园是一个计算器上的“4”字形:左上和右上有一条分岔,右下还有一条分岔,三条岔路连接着中央的健身区。
这三条分岔就是平时大多数人不会走进去的地方,也就是阿黄和它的伙伴们栖身的所在。
3
这里曾经有过不少流浪的猫和狗,现在也还有不少,将来肯定还会有更多。
自从我们这一带流行起养宠物后没多久,这里就是猫犬流浪儿的集会地之一。因为这里算是一条死胡同的底,不会有太多流动人口出现,固定的来往者都是这里的住户,所以一旦混熟了,不用担心不认识的人来抓狗——甫一露面大伙就都提高警觉了。
也正因为这里有树,有花,有健身设备,而且也算安静,所以这里也是每天早晚猫犬界有头有脸的猫猫狗狗出来聚会的地方——连带着,这里也就成了食物的来源之一,很多流浪猫狗都会在这里,等着好心人喂食。
阿黄,以及大黑小黑,也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阿黄来以前,这里有两条黑狗。
也都是曾经有主的,听车库阿叔说,你看它们的眼神就知道它们不是野狗。
我当然是没这么好的眼力,看不出原住的野狗和落魄的家狗到底有什么分别。但我知道它们看人的眼神充满了哀伤——虽然这种哀伤很淡,远没有浓到可以让我放下手上的烤香肠的地步。
大黑家的主人某天突然就走了。
大黑家以前肯定不是在我家门口的遛狗圈活动的,所以没人知道它家的底细,也不知道去向。大黑以前也不常来这花园,听说以前都是跟着主人在外面耀华路上溜达的,很多次还跟着主人去马路对面,一路跑到里面的世博公园。
没人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真实,但大家都知道大黑几乎每天都会横穿耀华路,去到里面的世博园,傍晚时分再溜回来。
我妈说它是去以前常去的地方找主人的。
我觉得也是如此。
后来某天大黑傍晚从马路对面回来的时候,被车撞了。
当场没死,还能叫,但声音是早没了生气,当天完全暗下来后就死了。
过没几天阿黄就出现了。
耀华路上自从世博园结束后,就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开快车的。
某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就看到旁边听着两辆一看就不算差的车,然后其中一个司机叼着烟对另个说:“挑一下?”
那个点了点头,把烟屁股随手一弹:“这里还是里面?”
“里面!”
“走!”
于是两辆车就一起转弯,开向了夜晚无人的世博园。
我自己骑车的时候也很喜欢走世博园,因为里面没人,随便飚车都可以。
于是有次差点被突然从工地蹿出来的土方车带走。
大黑显然不知道人类所说的“挑一下”是什么意思。
它也不知道这条路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它只知道:它以前常去里面溜达,和主人一起。
4
和大黑相比,小黑算是幸运的。
也许吧。
至少小黑走的时候没什么惨叫。
小黑也不小,比吉娃娃大多了——当然,我是看不出它是什么狗的,我只能确定它不是猫。
小黑很老了,是一条老狗——我们没人知道它和大黑谁更老,我们只知道它没大黑看上去那么大,所以既然它叫小黑,那大黑就叫大黑了。
小黑的主人以前是这个遛狗圈的,但后来搬家了。
一说是去澳洲帮儿子带小孩,一说是回老家养老。还有一些更不常见的说法,这里就略过了,保留最常见的两种说法——也是搬家而不带宠物狗的最常见的两种情况。
总之,小黑的主人走了。
走以前也没有把小黑交付给什么人,也没有送到宠物店,而是带到了这个花园,然后说了些什么,晚上就自己走掉了。
小黑当然也有回家,但家里的门已经不会再打开了。
在家门口等了三天还是五天,实在等不下去了,周围邻居看着一条狗拦在楼梯口也不是个事,就想了办法,在小黑出来觅食的时候把楼大门关上。
这么一来二去,小黑也就不再回家了。
虽然偶尔也会在以前自家的楼门口坐着,但也很识相地没有再上去,没有再回家。
它此后就把这片以前常来的花园当成了自己家。
大黑还在的时候,小黑很怕大黑,不敢随便靠近。
周围的人,特别是认识小黑的,早晚遛自家狗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给小黑带上一点吃的。
或是一根半根的香肠,或是吃剩下的狗粮,或是买多了的碎骨肉。小黑会把东西带回自己的住处,大黑会明目张胆地走过来一起吃。
小黑虽然怕大黑,但两犬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争吵。
大黑被车撞死后,小黑离开花园的时间就更少了。
它会去一旁的垃圾桶看看,然后在以前遛狗的路线上走。大黑还在的时候,它会不停地走这个圈圈,一圈,两圈,三圈,一直到傍晚时分,或者走不动。大黑离开后,小黑就每天早晚,错开吃饭的点,出去走一圈,然后就回到花园,懒洋洋地躲在树丛下,看着以前的小伙伴们在主人或者小主人的带领下跑来跑去,欢快地叫。
阿黄来了后,小黑这才算稍微多了点运动量。
它又会去垃圾桶看看那里的流浪猫了。
后来某天一场大雨,下了好久,第二天下班后,我妈告诉我,早上人们发现小黑死了。
它很老了。
大概比我们这里所有的狗都老吧。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似乎还看到了一片大树叶底下小黑的眼睛。
一如既往,无精打采,没什么神气。
一个流泪的晚上过后,它跟着哭泣的水滴一同离开了。
从此这花园里的流浪狗就只剩下阿黄了。
5
阿黄不常躲在树丛里,或者花园深处。
它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窝回花园深处,别的时候则都站在或者蹲在花园通往外面的路中央。
它站着的时候看上去挺神气,尤其是刚来的时候。
周围的孩子都怕它,那些家养的狗狗们也怕它。
但它从不对人或者对狗叫,如果人们向它走去,它也只是默默地挪开。
它的尾巴总是耷拉着,耳朵也耷拉着,走路总是很慢,已经很久没看它跑过了。
它会去垃圾桶那,轻轻叫两声,然后流浪猫阿花就会探出脑袋来。
因为小黑的关系,人们也会给阿黄带食。
小黑走了后,给阿黄的食物非但没减少,似乎还有增加。
我妈也会把我家哆哆不吃了的东西给阿黄带去,反正就在家门口,每天丢垃圾的时候顺路就给它捎去了。
前不久,阿花生了八只小猫。阿黄知道后,也会时不时把自己吃不下的东西给阿花带过去。
我不知道猫是否会吃狗吃剩下的东西,反正没人照看的流浪猫阿花的八个孩子们现在都还健在,所以阿黄应该也是有功的。
阿花住在垃圾桶那个小平房的房顶,每年春天都很吵。我们这的人对流浪猫们都没什么好感,对家猫也没什么好感,对狗倒是很纵容,似乎也没什么人举报这里有流浪狗——可我家第一条狗薇薇却在小区里溜达散步的时候被抓狗大队给抓走了,我妈在旁边看傻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因为那时薇薇没上证,算是无证狗,加上抓狗大队抓狗用的大夹子实在够慎人,一夹一丢之间,我家的薇薇居然一声都没叫,显然也一起被吓飞了魂。
后来我妈去赎狗,但说狗已经没了。
而听说即便狗还在,回来以后也会失常。不知道是被抓的时候被夹飞了魂魄,还是如传闻一般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总之都会失了灵性。
后来我家就养了现在的哆哆——当然,证是一早就办妥了。
阿黄倒是没被抓走,在这里已经呆了大半年。
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以前也从没看到过它。
它刚来的时候还很矜持,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一直饿了十来天,实在不行了,便也跟着小黑一起吃食。
这十来天里,它除了呆在花园看着来路,就是会走去自己家,在隔壁小区。但每天都会无功而返。
后来,它开始在我家小区逛,把每条小路都走一遍,每个花园都走一遍。
接着,开始走到大街上,从耀华路走到长清路,从长清路走到昌里路,从昌里路走到历程路,然后从历程路走回小区。
人们说它在找它主人,希望能在主人常逛的街道上邂逅它的主人。
但显然没有成功。
后来它就饿得不得不吃百家饭了。
这一饿,就使得本来看着很壮的阿黄,现在看着只感皮包骨头。
它的眼睛也没刚来的时候的气色,无神地看着你,仿佛看着另一条流浪狗。
它也会叫了,但只当它发现有别的狗——特别是家狗——走向它的食物或者它的窝的时候,才会发出吼叫。
我们这里的狗便更怕它了。
人们倒还是继续给它带食,因为觉得它很可怜。
某天晚上,我妈把家里吃剩下的大排带给了阿黄,连带着还有一些用大排的酱汁拌过的米饭——我家哆哆很傲娇地坚决不吃,所以这才给了阿黄。
从那天以后,阿黄就会出现在我家楼的门口,人们说是为了等我妈。
我家哆哆也开始学会了冲着阿黄叫,但阿黄从不回嘴——但我妈却每次都害怕地抱走我家哆哆,总担心万一阿黄气不过,冲过来一口,以阿黄和哆哆的身材,估计哆哆就被它吞掉了。
阿黄会在我家楼大门的屋檐下躲雨,或者也会在炎热的下午躺在那里乘凉——下面是大理石的地板,躺着总比在草堆里凉快。
不下雨的日子,它会继续在外面马路上走,一圈圈地走。
有时候看着路上的它,会让人想到小黑与大黑,让人害怕它突然想去马路对面。
但它的主人似乎不带它去世博园,这也算是一大善举吧。
6
人们一如既往地给阿黄带食,阿黄一如既往地给阿花带食。
而阿花呢,现在则专心致志地照看着垃圾房房顶的八只幼崽。
人们都在想,年底,阿黄,阿花,幼崽们,能过得了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