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周寅安排入西南的还是那一条当日接苏沫回来的水路。
她定定站在船头,看着江面泛起的白沫子,心神一时飘散——彼时,她还和章居梁相约厮守终生,而今,却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夫人,”穆戈尔突然站在身后。他抱拳一揖,轻声道,“船头风大,夫人还是回房里歇息的好。”
“穆戈尔,”苏沫凝视远方,依旧伫立船头。瓷白的面颊好似雕塑,毫无涟漪。只有微启的红唇发出轻幽的声音。“当日,王爷可要你在西南途中杀了我?”
“夫人?”穆戈尔瞪大铜铃眼,心中为之一振。
“你不用否认。当日,王爷一心以为我是金曌宫的细作—,所以才要我去西南灾地。”苏沫轻轻勾起唇角,“纵是他要你杀了我,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夫人,王爷他——”穆戈尔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任何借口都太过贫乏,他一向少言,此刻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有时候我想,当初若死在了西南——也不是坏事。”她扬起脸,任凭凌冽的江风割在面颊,就好似一丝钢丝拉成的痛意割在心头一样,“若那时我们谁也救不了谁,就死在一起,也不是坏事。”话音未落,穆戈尔已瞧见细细的清流混着船头四溅的水花濡湿了她的面颊。
穆戈尔顿时明白,苏沫此刻并不是在怨恨周寅,而是在哀悼她和章居梁厮守的日子。“夫人,”他轻轻叹了口气,“章大人如今确实在金曌宫。因为宸妃……”他低眉思索着说,“就是昔日的阮嫔,有孕在身。章大人不告而别是因为宸妃急召。”
“是吗?”苏沫并没有因为穆戈尔打探到的消息而雀跃或悲伤。她淡漠地点点头,心头了然——他还是放不下阮沁彤。
“夫人,可知章大人画得一手好丹青,”穆戈尔好似看出苏沫的心事,故作无意地说道,“我的手下曾看到章大人夜夜在房里描画着一个女子……好像夫人。”
“真的?”她终于转过脸,静谧的眼波闪烁着活泼的光芒,“他——”
“夫人,其实王爷也知道,也正因此,他更明白,你们两情相悦。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夫人真正的夫君。”穆戈尔直入正题,“所以,穆戈尔恳请夫人求鲲沙帮这一次助王爷一臂之力。如此,夫人也可以获得需要的自由。”
“穆戈尔,”苏沫浅笑看着他,“你说的句句话语都是为了你的主子。不过,我信你。你可愿让你的属下帮我给章大人带去一样东西。”苏沫取下腰间一枚蟠龙玉佩交到他手中,“帮我转告章大人,沫儿很好,大人情谊,此生不忘。”
“穆戈尔遵命。”他抱拳答道。
两人正在说话间,苏沫突然觉得脖颈一震,眼前一片昏黑,身子不由软软倾倒。
“来者何人?”穆戈尔眼见着一个红衣蒙面人手抱苏沫,大怒呵斥道。
“哼哼。”红衣蒙面人冷笑三声,就纵身一跃,抱着苏沫往江面奔去。穆戈尔大步踏前却之扯到蒙面人的一块衣角布料。蒙面人几次轻踏就在百丈宽的江面上如履平地般往岸边奔去。
*************************************************
昏沉中,苏沫被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撩拨醒来。
她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抹浅黄色,和一个张牙舞爪的金龙正怒目而视。
苏沫心头一惊,这样的情景仿佛错隔了数十个时空,遥远而熟悉。她本能地挣扎着身子,要起来下地,却被一个大手稳稳按倒在床头。
“不用急着起来。”是了,是那个声音,冰冷且沉静。
苏沫瞪大了眼睛,确是那张苍白冰冷的面颊。深浓的眉目虽含着笑意,却又饱含无法猜测的深意。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为什么,她会看到他。
“皇上,”苏沫再次起身,慌乱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皇上恕罪。”
“果沫儿,你确实该死。”周煜安静地站在床榻边,面色沉静。语气不似刚才的关怀,恢复了她熟悉的冷然,“你忘记了,我当初让你嫁给周寅的目的了吗?”
“皇上明察,奴婢确实成为王爷的侧夫人。可是王爷从未将果沫儿放在心上,也不肯轻易亲近奴婢。”她慌乱地解释,“奴婢实难打探王爷的心思。”
“果沫儿,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在金曌宫伺候,所以也忘了不能轻易欺瞒主子的规矩了?”尹魏胜压着扁平的声音在一边开口。苏沫这才发现,除了周煜,他也垂手站在面前。
“果沫儿不敢。”苏沫跪地磕头,“皇上明察,王爷确实信不过奴婢,所以,还在时疫爆发之时,拍奴婢入西南灾地,以绝后患。”
“这事我已经知晓。”周煜缓缓坐在床榻边,“但我更知道,周寅即使不亲近喜爱你,却也有一个非用你的理由。”
“皇上,”她悬起的心头刚刚放下,此刻又吊到了半空。看来,周煜并不了解周寅和她的牵绊,却派了探子还是知晓不少事情。
“他现在,可不正是要派你去鲲沙帮,找邱胜海帮他平定彭长城的叛乱?”周煜冷声问道,“这样的信息,难道,你也不打算告知朕吗?”
“回皇上,王爷确实要奴婢从旁协助。可是,奴婢并不真心想帮王爷。”苏沫跪地答道,“奴婢此次去鲲沙帮是要劝邱胜海带领帮内上下远离西南这个是非地。如此,王爷也得不到鲲沙帮的帮助。奴婢这才没有据实以告。”
“哦?”周煜轻挑眉尾,露出一个难辨真伪的笑容,“如此说来,你这丫头,倒还是想先替朕解围不是?”
“皇上明鉴,确实是事情还没有个万全,不敢轻易叨扰皇上。”她垂头答道。
周煜轻瞟一眼,尹魏胜已经对外面轻轻一挥手。门外快步进来几个婢子将苏沫搀扶起身,并端来一杯参茶。
尹魏胜一旁笑道:“果沫儿姑姑可要惦记皇恩。皇上早就知道你在西南吃的苦,身子也瘦弱不少,特点吩咐奴才们准备了上等的参茶。”看着苏沫接过茶盅时,他轻轻笑道,“这可是皇上对姑姑的一片心意,姑姑切莫辜负了。”
苏沫不解地看着茶盅,这样的变化太突然,她不得不埋首饮上一口,立刻福身答道:“多谢皇上关怀。”
周煜扶起她的手,轻轻笑道:“果沫儿,朕要你去鲲沙帮一趟。但不是劝服邱胜海协助周寅,而是坐实周寅私下操练军队,意图造反,谋夺皇位的罪名。”
“皇上!”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觉得手以被周煜牢牢拽在手心。
“我知道你和邱胜海交情非同一般,你若不安朕说的去做,那么邱胜海和鲲沙帮上下就得和周寅一样,背上一个造反的罪名。你可愿意看到?”
“……”周煜的气势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压迫,让她几乎屏息难辨。
“你应该还记挂金曌宫,凤栖亭大人的安危吧!”周煜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沫儿,扳倒周寅,朕要一次成功。”说罢,周煜放开了苏沫的手。
尹魏胜快步走来,从胸口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太后的亲笔手书,写明了如何与王爷商议如何私自招兵买马,如何又想联合西南第一大帮造反谋夺皇权的事情。果沫儿姑姑只要拿着这封信在身边,来日坐实了王爷造反的罪名,你只需说私下在王爷书房找到了这封书信即可。”
“……”这是一次一打尽的机会,苏沫看着周煜含笑深邃的眼眸知道,他不会放弃,自己也退无可退。
“沫儿,”周煜收去了脸上的冰霜,难得地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很久没有吃你做的糕点了。朕和陈太妃都很挂念。来日你若立功,朕必重赏。”
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个重赏。苏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心里话。她福身跪地,只能用最没有起伏情感的声音回答:“谢皇上。”
*************************************************
当苏沫再次被送出去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一艘毫不起眼的画舫上。这艘画舫从表面来看,不过是寻常的脂粉之地。如今灾异已经过去,明江和泰河流域又开始出现这种烟花画舫。
而南周天子,周煜早已来到西南。为了掩饰身份,他一直隐匿在这艘船里,让人不易发现,苏沫甚至无法推测他到底来了多久。
在周煜的安排下,苏沫被尹魏胜派遣的手下直接送到了吉安齐安湖上的鲲沙帮府邸。
但是,苏沫并没有急着进府。她在外观察了数日,确定穆戈尔也早已找到鲲沙帮求助。
入夜,苏沫摸出当日邱胜海赠送的那支翡翠笛子。她站在客栈庭院轻轻一吹,果然不消片刻,便有两个黑衣隐形人站在面前。他们纷纷单腿下跪抱拳道:“参见苏沫夫人,帮主有令,小的闻笛音如见帮主,夫人有任何吩咐,我兄弟二人必当赴汤蹈火。”
苏沫轻轻摆手:“壮士言重,苏沫只是跟二位打探一下此刻府内的事情。”她请两人站起身来,继续说,“府内可是来了一个从王府派来,叫穆戈尔的大汉。”
“是。”黑衣隐形人回答简练。
“他找邱帮主可有所求?”苏沫问道。
“请帮主广撒络,寻找夫人下落。”另一名男子答道。
“是了。”苏沫低喃一声——事情大多和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她从胸口掏出一份书信,“有劳壮士将这封信转交邱帮主。”
“遵命!”两人毫不含糊地结果书信,一眨眼功夫便消失在庭院。苏沫看着夜空,此刻早已过了子时。但深重的心事,却打消了所有睡意。她索性倚栏而坐,默默想着,当章居梁拿到玉佩时,是否能明白她的深意。
*************************************************邱胜海在收到苏沫的书信的一瞬间,心中无比诧异。苏沫有办法给他送信,说明她是安全。可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肯径自来到鲲沙帮找他?邱胜海想到了,苏沫是在躲避穆戈尔,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
按着信中提到地方,邱胜海终于寻得机会,独自悄悄离开穆戈尔的视线。
这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旧尼姑庵。由于尼姑庵坐落在吉安边境的密林处,因此香火不旺,来往香客也是甚少。苏沫以香客之名暂时住在庙里,她把这里选择与邱胜海见面之地,倒是最好的选择。
在一个小尼姑的引领下,邱胜海在尼姑庵尽头的一个杂役房见到了粗衫布衣的苏沫,正费力地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夫人!”邱胜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提起苏沫手中的水桶,“夫人身子虚弱,怎可做这样的粗重活。”
“邱大哥,你来了。”苏沫直起身子,对着小尼姑双手合十,微微弯身,“多谢师太引路。”
小姑子合十双手还了一个礼,脸上却有难掩不解和吃惊。她只喃喃道:“庵主吩咐,苏施主提完水,就去藏经阁清扫一下。”
“是。”苏沫点头,目送小姑子离开,她却见得邱胜海一脸不满。“邱大哥莫要气恼。如今,我不是什么安西王府的侧夫人,只是一个无处落脚,也捐不起香油钱的孤女。这里的庵主慈悲,肯让我用做杂役来抵消吃住,已经是我的造化。”
“夫人这是何苦?”邱胜海一手将木桶中的水尽数倒入水缸中,一边回头道,“这里要捐多少香油钱,夫人那日只消我的属下说一声就是。夫人,你在西南吃的苦头,试毒积下的病痛,如何吃得消这样劳作。”
“邱大哥小看了我,这些杂役我倒不觉得辛苦。”苏沫轻轻摇头,“反而这里清幽,让身子也清爽不少。更何况,我就是觉得这里僻静,才请邱大哥来这里说事,我若大张旗鼓地捐纳银钱,岂不成为最瞩目的那一个了?”
“是了,”邱胜海一拍自己脑袋,“邱某糊涂。”
“邱大哥,穆戈尔可还在你府上?”苏沫微笑着,直入主题。
“是,他心焦你的安慰,日日在府里守着,只等我鲲沙帮广撒外面,寻你的消息。”邱胜海点头答道。
“邱大哥机警,你瞒着穆戈尔,并未倾尽全力寻我。不然,我在这里的消息,穆戈尔只怕早知晓。”苏沫笑道。
“我和你有过默契。”邱胜海呵呵一笑,“当日,给你翡翠玉笛就是我们最好的联络暗号。我知道,你既然不用它,自然是不想让人找到。”
“这一次,也不是我不想让人找到。”苏沫垂头一沉,旋即回身,“邱大哥,苏沫确实有事相求,你可不可以解散鲲沙帮,带着靖儿离开西南。”
“你说什么?”邱胜海忍不住踏前一步。他的大手悬在半空,缓缓垂下,“可是,因为王爷周寅要镇压彭长城的事情?”
“你知道?”苏沫有些诧异。但她立刻明白,邱胜海的鲲沙帮遍布西南——而彭长城和周寅不容水火的事情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次,彭长城要造反,决计不能做得瞒天过海,毫无声息。邱胜海知道其中缘由,也在情理之中。她点头叹息道,“都是因为我,王爷才会盯上鲲沙帮。我不想邱大哥和帮里的兄弟因为朝廷的争斗,而成为牺牲品,我更不想看到,我成为间接害靖儿无家可归的元凶。”
“夫人,此事在你寻我之前,我早已衡量已久。昔日,我曾应承你,你是我邱胜海的恩人,也是鲲沙帮上下的恩人,只要你有所命,鲲沙帮上下赴汤蹈火,决不推辞。”邱胜海吸了一口气,“但如今,夫人却是劝解鲲沙帮远离灾劫,邱某之心无以言表。邱某虽为鲲沙帮之首,但用的也不过是劫富济贫的心。如今,有难当头,邱某不会因为个人私己之权,害了全帮上下的兄弟。只是,鲲沙帮若散了,夫人面对王爷的命令,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你可以帮我逃走。”苏沫坚定地看着她,“只要找不到我,周寅拿我也没有办法。”
“那么皇上呢?”邱胜海面色沉重,声音低沉,铿锵地吐出这几个字。
“……!”苏沫明白,他来之前,什么都知道——
邱胜海抬起卧蚕眉,无奈笑道:“皇上隐匿在明江的烟花船只上,确实可以掩过耳目。但是,明江是西南的水域,怎么可能瞒过我邱胜海的耳目。”
“你不该知道这些。”苏沫苦楚地闭上眼睛摇头,“这些都是有杀身之祸的话,你不敢知道。”
“你帮我度过了杀身之劫,那你自己呢?”邱胜海踏前一步,“夫人纵是才智过人,没有鲲沙帮的兵力,又是要如何周旋王爷和皇上之间?”
“我,”苏沫确实没有想到最后的法子。她只是想,邱胜海和邱靖若能逃过此劫,那她也只能用一命抵一命,苦求周煜放过凤栖亭。只是,这个法子能否奏效,她心里也悬着无底。
“夫人,鲲沙帮不能散,邱胜海也不能逃。”他激动地说,“我们不能让一个女人替我们去受罪。”
“邱大哥,你不懂。”她摇头,“此事,鲲沙帮是因为我才受到牵连,并不是我替你们去死。如果你们牵扯其中,只怕会引起南周的宫廷政变。无论成与败,就都是死罪。你难道忍心,让靖儿也牵连其中吗?”
“……”苏沫说的没错,他可以不怕死,鲲沙帮上下可以不怕死,可是邱靖不能——他还只是个稚龄小儿,自己已经没有照顾好妻子,给予他母爱,又如何能再自私地帮他决定生死?
“邱大哥,听我一句,离开西南,带着靖儿远走高飞。”苏沫紧抓住他的手,恳求道
“夫人!”邱胜海哽咽着,“我明白了……”他噗通跪倒在地,不顾苏沫阻拦磕了三个响头。“夫人救命之恩,邱某毕生难忘。夫人也请你多福平安。”
“……”苏沫微微轻笑,“告诉靖儿,苏姨娘天上地下,都为他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