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2017年简书，二改后再次发布，文责自负。】
午夜的长街寂静无声。十里屋檐，齐齐亮着一排灯笼。
红色灯火在黑夜中显得诡异。但更诡异的是，这些灯笼是横着亮的。
灯笼一般都是竖着挂，竖着亮。只有一种情况会横着亮——被疾风吹起。
可是风都是一阵一阵的。风过了，灯笼应该朝不同的方向摇晃，不应该这样齐刷刷地横着。
除非这些灯是在同一时间被同一阵风吹起。
可是今夜明月朗照，从哪里来这一阵十里疾风？
“这世间不可能平地生风。”暗夜里，一个黑衣人紧紧盯着长街，看着那阵风低声道。
“是的，不可能。”另一道声音响起，言语肯定，不容置疑。
“可是如果不是风，那是什么？还有什么能比风还快？”那先发问的人再次发问。两次问话毫不停顿，更像是自言自语。
另一个人没有说话。当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他心里多半已经有了答案。他既然有了答案，就不需要别人再回答。
果然那人自己很快说道：“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想象不到的。”他看着那些灯笼渐渐回复原位，说道：“今天以前，我也想像不到惊鸿步能比风更快。”这句话里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赞叹。
另一个人忽然抬头，问：“还动手吗？”
那人依然看着灯笼，摆了摆手：“我已经很累了。累到不想再看到，超出我想象的东西。”
长街上还有三十六个人盯着灯笼。
但这三十六个人没有黑衣人想得那么多。他们很少想像，尤其是想像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擅长不同，爱好迥异。不过他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比如他们都杀人不眨眼。
又比如他们都还活着。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多想。
——有时候只要想一想，就能知道更多。但很多时候知道得更多，就会死得更快。
所以他们不多想。他们只知道今夜的动手的信号，就是灯笼。
三天前，有人告诉他们，今夜将有一个像风一样的人潜入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杀死这个人。
为此，这三十六个人已经在长街各个角落里等了很久了。
现在灯笼横起来了。他们知道要动手了。
风动的时候，千面罗刹就已经到了。甚至在风到之前，他已经到了。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上除了露出两个黑洞透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外一无所有。没有图案，也没有标记，仿佛他只是用一副面具来盛放一双眼睛。
江湖传言，千面罗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这双眼睛。因为他只需一眼就能学会见过的招数。
他这次来，是来见一个人。一个名义上的师父。千面罗刹学了太多人的招数，所以他名义上的师父有很多个。但是这些招数中，只有一门成为了千面罗刹的标志，那就是惊鸿步。而他这位师父也很恨他会这一门功夫。
这个人，就是惊鸿步的开创者，惊鸿仙子李惊鸿。
李惊鸿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会在房间里放上三面镜子欣赏自己的舞步的男人。他把他此生学到的所有招数都融合在了自己的舞步里。从此他能在千军万马中翩若惊鸿，在横冲直撞的男人中如同一个魅惑众生的舞娘。江湖人爱他的步伐，称呼他为惊鸿仙子。
只是这位仙子没有想到，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他会遇到一个少年人。这个少年戴了一副什么都看不出的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只是看了一眼惊鸿步，便记下了这些精妙的招数，并且将这个惊鸿步练成了天下第一轻功。从此，江湖人都说千面罗刹的惊鸿步独步武林，却忘记了惊鸿步原来只属于李惊鸿。
李惊鸿恨死了千面罗刹。他发了请帖请千面罗刹来长街一聚。同时请来三十六个高手，围杀千面罗刹。这些高手要么和他一样被学走了绝技，要么害怕被学走绝技。
当一个人厉害到人人都害怕他的时候，人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李惊鸿决定教给千面罗刹这个道理，让他知道天下第一的下场就是四面楚歌。他要让这个小偷在这四面楚歌中下跪求饶，自废武功。
李惊鸿知道千面罗刹一定会来。因为江湖通百晓生说，千面罗刹必杀想杀他的人。
千面罗刹也确实来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过十里长街的每一处。他很想见李惊鸿。愿意和他来往的人不多，现在居然有一个人想见他，他为什么不来。
至于见面之后做什么，不是他考虑的。他从来都比杀他的人更快。
王环是三十六个高手中第一个听到声音的。风来的时候，他在王记铁铺内，看着街灯。
这家打铁铺的王铁匠手艺极好，打出的新刀也极难得。但这个王铁匠已经死在了王环的旧刀下。王环当了两天铁匠，磨好刀，等候今夜。
王环看灯的时候就缩在房梁上。他厉害的地方不止打铁，还能牢牢钉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没有声息。他浑身的骨头也像握紧的拳头一般，紧缩在一起，犹如密度极高的铁。黑夜里一望，也确实如同一个环，悬在房梁上。
可是这个环又是一顶上好的机括，随时都能暴起，给出致命一击。
当那阵风起时，王记铁铺前动了一粒小石子。
王环也动了。他足点房梁，一柄小刀随之直取来人脖颈的骨缝。这一刀下去足以割断人的头颅。再厉害的人也有这样一道骨缝，会瞬间没了头颅。这让王环很自信。自信到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既然这个人像风一样出现，这道骨缝自然也会像风一样不见。等他一刀击空，再想回身时，身上已被印了一掌，肺腑如同被一只铁掌压扁，脸孔也随之扭曲变色。
“啊”。铁索环王叫出了人生中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惨叫。
百里横听到这声惨叫的时候，豆大的汗珠滑落眼前，一丝火苗随之熄灭。
他藏身在米行的灶房。这里有一缸米，一缸水，八袋大米和一盆青菜。灶上有一只铁锅，木头做的锅盖不是很严实。
百里横藏身在其中，静静等着一阵风。他看不见灯火，他只能靠感觉。
有人进来了。百里横听到他走过了放米袋的地方，走过了水缸和米缸，站在了灶前。他挑开锅盖，不动了。
百里横在等，等一个机会。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就有一击的机会。但是他太心急了。现在连一丝风都没有了。他以为他走了。于是急着跳出来。
此刻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呲”。火苗一窜，灶台里的火居然灭了。
躲在灶火里的百里横，还没有跃起，肚子上已经多了一把火钳。
暗夜里的惨叫声足足响起了二十次。
还有一些来不及惨叫。
风还在阵阵吹起。
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依然镇定，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看向身边人。那人摇了摇头。黑衣人点点头。看来还没死光。
只是黑衣人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黑暗中一点银光破空而来。
一声轻笑响起：“李惊鸿，你怎么还躲着养狗啊。啊不对，你的狗都死光了。”千面罗刹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自顾自笑起来。
李惊鸿往地上看去，身边的人已经站不起来了。
李惊鸿从暗处走了出来。同时扶着那个站不起来的人。
千面罗刹的面具在月光下看来十分惨白。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他盯着李惊鸿和那站不起来的人，讥笑道：“听说百晓生通晓江湖事，广交天下豪杰。但今日一看，也不过是个奴颜婢膝之辈。地上跪着可还舒服？”
跪着的百晓生一哼，道：“千面罗刹，我通晓江湖事，所以知道你虽能学万人功，可不懂藏拙。对敌不留余力。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千面罗刹并不在意，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今日依然杀不了千面罗刹。”
李惊鸿不怒反笑，道：“小儿果然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可知道今日长街，不止三十六个高手？”
李惊鸿看一眼百晓生，百晓生拍了拍手。
整条长街忽然裂开了。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在千面罗刹站的地方裂了一道口。原来地下早已被打通。有一队人自下而上，破地而出，将千面罗刹团团围住，手中一排连弩，对准千面罗刹。
李惊鸿哈哈大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现在，任你如何牙尖嘴利，你也逃不出去了。”
千面罗刹点了点头，说：“真厉害。不知这是谁的手笔。我猜是百晓生的。”
百晓生说：“是啊，广交天下豪杰总是有好处的。”
李惊鸿笑：“千面罗刹，你可知道今日的天罗地网，我没有花一分钱。”他眼色发狠，道：“毕竟人人都想杀你。”
千面罗刹叹了一口气，说：“确实如此。但是你们今天仍然杀不了千面罗刹。”
李惊鸿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百晓生。百晓生也想到了，但依然问：“为什么？”
千面罗刹说：“因为我不是千面罗刹。”
千面罗刹，能化千张面、能学万种功。遭人嫉恨的是他那学一眼就成的本事，遭人惊惧的却是他面具之下高超的易容术。传言只有他不想学的人，没有他学不来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千面罗刹？
李惊鸿不敢肯定。因为没有人见过千面罗刹面具下的真面目。他永远都出现在别人口中。李惊鸿看向百晓生，百晓生也看向李惊鸿。
戴面具的那个人说：“你们都说我是千面罗刹，可我不是。我只是今日和千面罗刹打了个赌，赌我今日能不能闯过这条十里长街。如果我闯过了，他就把天下第一轻功的名号让给我。”
这个人看了一眼李惊鸿，说道：“惊鸿步是你独创的。你也看到了刚才我的功夫。如果换作是你，你能把惊鸿步走得比风还快吗？”
李惊鸿涨红了脸，怒斥道：“你想说什么？”
这个人说：“我想说，既然你不能，千面罗刹只是看了你一眼，肯定不能比你更厉害。”
李惊鸿皱了皱眉，也不由点头：“确实。”
这个人又说：“所以我今天用的绝不是惊鸿步。而是我独创的游龙步，这才是天下第一轻功。”
李惊鸿沉默良久，说：“不错。你这轻功当得起天下第一。可如果你不是千面罗刹，千面罗刹在哪里？”
这个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他既然和我打赌，那必然要看这场赌约的结果。那么，到底什么人能和你一起看戏，却不被你怀疑？”
是有这么一个人，李惊鸿想，他自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边。是他提出建议，铺设了这天罗地网。可是他却说自己认不出千面罗刹。
李惊鸿突然振袖，使出一个惊鸿步，将剑放在了百晓生后颈。他说：“你才是千面罗刹。”
百晓生面生惊恐，讨饶道：“李仙子，你不要被这人哄骗了。千面罗刹，最善挑拨人心……”还没说完，却已经被李惊鸿一剑封喉。
李惊鸿仰天大笑，道：“世上再无千面罗刹。”他再看向那人，嘴上还带着一丝笑意：“我还要好好感谢你。不是你，我还认不出他。但是，我也不能让你走。”他挥挥手，想让弩箭手射死这个戴着面具的人。
这世上不可能有比他的惊鸿步更快的功法。如果有，明天也不会再有了。
只是弩箭手只是看着地上的百晓生。
李惊鸿这才想到，他们是百晓生带来的，也只听百晓生的话。现在百晓生死了，没有人能命令弩箭手了。
戴面具的人又发出了一声轻笑。他忽然动了。平底生风，翩若惊鸿。
他对李惊鸿道：“惊鸿步我不稀罕，我这一招游龙步，胜过你无数。今日我也不杀你。你杀了这广交好友的百晓生，日后也有你受的。人人都是你的敌人，人人都会来杀你。”
千面罗刹最善挑拨人心，这话百晓生说得不错。只因为他从第一个师父里学来的，就是识人心的学问。他第一次学武功，三两招就打败了师父。这位师父就设套捉了他，把他扔进山林喂狼。等他从山里爬出来，他又学会了像狼一样窥伺猎物。
人和动物一样都有欲望，欲望使人前进，欲望也将人毁灭。
他最先知道的道理就是：有欲望是好事，太多欲望则会坏事。求生的欲望是人的本能，但如果一个人不仅想自己活得好，还见不得别人活得更好，这些欲望就会反过来啃噬他。
“等你快要死的时候，我再来送你上路吧。”
千面罗刹的眼睛透过一无所有的面具，看了一眼李惊鸿。李惊鸿深深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了街口的张屠夫提着刀子说明天再上工时，也是这么看向案板上的猪头肉的。
全文完
文/君七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