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日,是最舒适不过的了。不像东北三省,户外可以当作天然冷冻室。也没有南部沿海城市,水雾氤氲的那般咸湿。更不必说西部内陆区域,鼻腔肺部干燥得龟裂炸开。加之治理得当,取暖方式由煤改电,京城冬季的天空总是蓝盈盈的,阳光晒下来,像是泡在了60度的热水池中,身体都是舒展开的。
在物质极大富饶的现今,百姓的菜篮子工程搞得风风火火,再加上以马云藕霸为首的网购平台供货令世界瞠目结舌,幸福的人儿们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吃不到的。就好比白菜、萝卜和土豆这些原本冬日里的老三样,也因为信息时代的便捷,不断的将各种不同的吃法普罗大众,满足着人们的好奇心。就以白菜为例,在北方多半会将其放在大缸中积为酸菜,可以炖冻豆腐、猪肉、粉条等。在京城,则会拣个较娇嫩的,从菜身中间横断一刀,留着菜帮那部分,配着黄芥末,做成芥末墩。在鲜族人那里,大白菜洗净后,从里到外每爿叶片都裹涂上朝鲜族辣酱,以苹果、梨丝调味,不几日就变成了有名的辣白菜。
某日,去菜场。琳琅满目的各式蔬菜食材被码得整整齐齐,新鲜又可爱。有些摊位的业主会喷撒些水雾,更显娇嫩诱人。人生是在做选择题,当然买菜也一样,总是觉得这个口感爽脆甜美,那个又营养有益健康。无论如何,热汤才是应时节,选择正困难时,无意中瞥见菜摊后方一排堆放着深绿色却不怎么挺拔的菠菜,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着,或许它们也知道自己扮相不美,吃法单一,又不爽脆,自动退居到不起眼的角落间了罢。的确,无论在哪个馆子里,它们都是作为凉菜上桌的,连名字都不甚美妙,什么果仁菠菜、老醋菠菜,反正就是凉拌。好歹人家花生没事还能换个名,大剌剌的被叫做果仁呢。而菠菜只能被叫做菠菜,那是它的本分。好不容易被叫做了秋波,这么有画意的称呼,还是叫人贻笑大方,总之它不配有这般美好的名分。
记忆中,老一辈是喜欢菠菜的。或许是经历过那个疯狂的年代吧,对于根红苗正的事物总是被倡导的,而菠菜毫无疑问就是这样。和老两口厮混的那几十年里,老太太在另两位对饮食要求几近严苛的男士的帮助下,厨艺得到了惊人的提升,每每化腐朽为神奇,将原本平淡无奇的食材,做得有滋有味。简单来说,就是将那些所谓的调味品全部减去,最大限度的保留食物的原味和新鲜,这一点和广东的做法很相似。一家三口都很爱吃馅,连家宠猫儿也是如此。老太太为了省事,在秋天里,就用菠菜汆丸子。鲜肉剁成肉糜,搅拌上劲,待水烧开,用匙蒯着下锅。10分钟后,将菠菜折成一半入锅,放少许盐,出锅。也不必盛到汤盆里,直接端着大勺,将其坐在另一个铝盆中。猫儿闻到肉香,跳到床上,扒着桌沿瞄着锅,鼻翼煽动着,紧着多吸些肉香。整锅汤要不是在大勺里,必是翠绿的。老太太在厨房无论多忙,只要她不上桌,也必是碗筷不动的。菜做完后,也要先用肉汤和两个肉丸与米饭和开,喂给猫儿吃,之后才是我们,老太太也总是将给猫儿的那两个丸子算到自己那份中。
老爷子年轻时候总是当面嫌弃我,不是嫌我黑又大小眼,就是字写得不好作业不工整,再不又是什么满嘴跑火车说话没谱,终归我浑身都是槽点。因此我深深怀疑老爷子是处女座,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毕竟连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贵庚几何。即便是老爷子如此挑剔,在众多的小伙伴中,对城城是极度认可的,原因就是城城的父母都是本分人,尤其是城城的母亲,艰苦朴素勤俭持家,膝下一儿两女,这样的人家养育的孩子也必然差不了......一次,家里水龙头拧不严实总是偷偷走水,老爷子二话没说,直接就用扳子将水龙头给卸下来,结果家中水漫金山,又不知道总阀门在哪,于是顺带将楼下也给淹了。家里中午做不了饭,便把我扔到了城城家去吃。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城城的母亲,真的如老爷子描述的那样,简朴又慈爱。城城的两个姐姐待人接物方面也很好,真的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午饭时,端上满满一大锅菠菜豆腐汤,主食是刚烙的糖饼,城城一家五口加上我正好将桌子坐满。家中人口多,没有肉汤来佐配,菠菜豆腐未免清寡了些。吃起来毕竟有些不习惯,速度也很慢。城城母亲将一切看在眼里,转身去厨房拿了香油来,亲自为我在碗里滴了几滴,瞬间增色增香不少。而后香油瓶子就放在桌子上,谁也没有再去动。
刚上班时,就吃住在医院。手术没日没夜的做,都曾一度因为很少晒太阳缺钙导致夜里下肢抽搐。住院病历也是不分昼夜的写,从首程大病志到住院记录、手术记录、术后记录、转院记录、出院记录等等,反正是永远写不完的,心理压力自不必说。即便这样,医院领导还总是瞬间出台新政,动不动就得到小内风讯,将受害人绳之以法/杀鸡给猴看......总之,心时时刻刻是悬在那里,做任何事情都如履薄冰,外人眼中前途光明,自己内心一片灰暗。 好容易得了空,就赶紧跑出医院撒撒欢。下馆子是一定的了,凉菜就要菠菜拌羊肝,因为可以大口大口的吃,怎么都吃不完。那时候,山珍海味一概没兴趣,只求吃得爽快过瘾。
医院是见证世态炎凉的绝佳场所。记得管过一个潦倒的中年男人,名字早就记不得了,姑且叫他老梁吧。东北经济不景气,老梁又没个正式工作,变靠着蹬三轮做苦力为生。不巧遇上城管治理,要没收他的三轮车。于是在沈阳西部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警匪剧。最终老梁连人带车栽进了深坑里,三轮车百余斤的分量砸在他的一条腿上,很严重的胫骨平台开放骨折,然后城管跑路了。一切都是缘分使然,他有幸成为了我的患者。手术费用都是央求着走了很多亲戚才凑够,术后护理的是他80多岁的老父亲。老梁还有个后老伴秀珍,天天要在家把饭菜做好,赶忙送到医院给他父子俩,因为他们实在是没有钱,连食堂都吃不起。无论何时老梁的住院账户上的费用总是负数的,护士三天两头的去催费,秀珍便义不容辞地每天上外面去筹钱补住院费,当然每次的数额也就是三百五百,虽然还是欠费,但在她却还是会短暂的开心一下,孩子般的跑过来告诉我和护士,她真的担心医院会因为费用问题给老梁停药。而老梁他那80多岁的老父亲也因为被告知因欠费可能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问题,声泪聚下的在众人面前下跪,央求着不要停药。面对着这样令人揪心的家庭,我是绝迹没办法说出太过强迫的话,于是科主任、大主任和业务院长轮番上阵和他们沟通,也一样和我一般无法再去强迫和刺激这样的家庭了。手术后由于缺少营养支持,老梁的伤口一直长得很慢。一次查房的时候,恰好碰见秀珍送饭过来,在另两个男人面前,她总是表现的云淡风轻,将一锅菠菜豆腐汤热气腾腾的端到桌前,自己就坐在塑料凳上,浅笑着看着父子二人吃着,这或许也是她悲伤的时光中每天最温馨的时刻了吧。二人吃完后,阿珍将保温煲端到住院部水房后面的楼梯那里,默默地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就着残汤吃了。我看完后瞬间就泪目了,掏出200块钱塞在秀珍手中,告诉她老梁现在需要营养来长伤口,不能总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拿着这些钱去给老梁买些肉吃,比如烧鸡什么的。秀珍拿着前的时候低着头久久的不说话,泪珠一颗颗地掉在了地上。“有时去治愈 常常去帮助 总是去安慰”这句话,在那瞬间终于理解了。
我对菠菜的印象,大抵是温暖的。或许因为在我见到它的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发生在我本人,亦或是他人身上,即时场景都是温馨的吧。
老两口在一顿折腾后,终于又回到了原来住所,掐指算算迄今为止搬了15次家;猫儿在8岁的时候走失,老太太和我都总是想着它,老爷子说它年龄到了上山修仙去了;城城的母亲在他初中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得知消息后,我们全家都唏嘘不已,毕竟生活没有好好的善待那位朴实的母亲;我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来到北京的骨科产品企业工作,也开始步老爷子的后尘,开始了搬家之旅,有时也会想,这辈子的搬家次数能否超过老两口;秀珍真的去给老梁买了烧鸡吃,并被我撞个正着,还挺不好意思。后来的医药费,经过各级不断的向上反应,最终由院长孙阿姨和城管大队交涉后得到了解决,相信老梁出院后也会和秀珍幸福的生活着吧。
我们生活的时代,拼了命的疯狂发展,原本屈指可数的岁月里,城市和人可以飞速的演变成另一张脸,快到你来不及回想从前模样就已经遗忘。但是时光无论怎样穿梭流淌,我们也终将回归平凡和原点。总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在涌入嘴腔后,会将你带回原本初遇时的模样,之后再将每段关于它的片段转化成不同的情感,像一颗种子般的深埋在心底,静静地等待着某个契机,再次发芽开花触碰着你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