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和纪录片的差别……唔,感觉就就像是诗歌和小说的差别罢?照片和诗歌的关键是攫取刹那间的感动,大概类似于坐标轴上几个点的简短连续罢?而纪录片和小说就像是波状曲线,微分-——虽然没有那么简单,这是数学。总之,把变化微分的话,便会导出描写。
Y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荧幕,挥手示意喝茶的同时对我说道。五彩斑斓的颜色向海岸边宛如肥皂泡般盛大地涌来,仿佛一片由红色和黄色枯叶渐变铺成的潮汐。此刻温泉和港湾覆盖上的海面宛如浓汤般漂浮着颗粒饱满、色泽鲜艳的油星。看着这般风景的我也逐渐被染上颜色。
“感觉这里就像疗养院。
听见我坏心眼的调侃,Y君有气无力地说:
“茶要凉了。”
我与Y君相遇的场所颇有意境。印象中他正坐在一座石桥的护栏上,手上拿着刚踢掉的鞋子,映在水面的白色月光被石子溅起的涟漪打得支离破碎。此时街道上就像深夜打烊的饭馆般空无一人,然而我总感觉有人跟在我的背后。我时不时回头窥探那个身影,在一脉幽悄中我看见了Y君。他仿佛鞠躬般前倾身体,古井无波的瞳孔凝视着水下。水下一当时我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他寻找的绝对不是水面,而是水下的什么东西。
倘若只有这些,你可能认为Y君只是个略有怪癖的人,然而接下来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因为Y君就这么宛如跃出水面又返回水下的海豚般,任由惯性拉扯一头扎进水中。或许是出于残存无几的正义感,我在从瞠目结舌的状态挣脱后,立马跳了进去——那时我还会游泳,将Y君仿佛柔弱无骨的面条般捞了出来。单凭他中性的面孔难以分辨,不过我还是靠肌肤的触感和骨架判断出了他的性别。
幸好手机防水,所以我迅速拔通了医院号码。救护车很快就来了,Y君被抬上担架前,我听到他嘴里呢喃着:大海……
那天之后我依旧每日经过那条路线,Y君也不约而同地仍然守在那座桥上。或许是想派遭无处安放的孤独罢,他开始向我搭话。从一开始的两三句,接着发展到简短的交谈,最后达成了正常的对话。对此我并没有格外注意,总觉得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并没有因此发现Y君的可悲本质。
Y君喜欢看纪录片,据他讲述是因为他没法自由自在地四处旅游,所以才渴望从纪录片中体会各地的风土人情,我没法理解这种心情,Y君也并未强求,只是偶尔邀请我- -起看纪录片或租的影碟。Y君说,这种老旧的形式中隐藏着上世纪的情怀。Y君问我,那些美丽的花瓣是从何而来的呢?世间万物的影子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将从浏览器上搜到的科学原理展示给Y君看,他却摇摇头告诉我,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想要的更唯心的答案。
听到这句话,我对Y君说:
"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给自己违心的答案吗?”
Y君怔怔地看着电视荧幕,此时正值广告与正片切换的缝隙,刹那间Y君憔悴的面容被投屏在电视荧幕上仿佛照片,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发现Y君眼底荡漾着的、由悲伤酿成的细流,涓涓潺潺地从梦幻般的氛围中一闪而过。
再听到Y君的消息时,他被发现溺毙于青岛沿岸的沙滩上,死者生前似乎曾经试图从浅滩走向深海。由于发现的较早,尸体浮肿发泡的程度较轻,经过警方等多方配合,终于确认了死者是失踪了足有五天的Y君。
德彪西的《大海》——我反复播 放着这首宛如流淌的夜色般静谧的乐曲。我知道Y君不喜欢大海,为什么他要选择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因为我们的心都擅长被囚禁于远方,才会忘记该如何启程返航。
“我是家中的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受到所有人过分的溺爱。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幻想着像特摄剧里的英雄般拯救世界。但是随着眼界与日俱增,我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爱做梦的普通人而已。周围我看不起的人大多比我优秀,曾经不如我的人也迎头赶上。我努力地抵御浪潮,最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无力。”
“辜负了父母和老师的期待,放弃了数之不清的事物,我试图寻找心中的宁静,可呼啸的风声却从未停止。我很讨厌大海,因为我小时候差点被海藻缠住手脚溺死,然而到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Y君死了。
我知道夺走Y君生命的既不是飘零舞蹈的花瓣,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影子。
“是我。”
我对旁边看着纪录片的Y君说道,而他点了点头,用仿佛落日余晖般灿烂而寂寞的口吻回应;
“是白血病。"
原来伏笔在那里吗?我豁然开朗地看向Y君,他对此投以微笑:
“我不是Y君啊。”
“是吗,你不是Y君啊”,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不顾不是Y君的某人——今天生日的寿星【茶不是这样喝的】的劝阻,“那么,Y君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