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巨大的痛苦下都不会想到要去死,另一些人动不动就会想要放弃生命。我属于后者,常常想到自杀。在和家人发生争吵的时候,接连几天写不出什么东西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然后醒来发现现实比梦境更糟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失眠的时候。有时候自杀的念头像黑夜里行道树的影子,随着一辆飞驰而过的机车的轰鸣,猝然被拉长,又猝然消失了,世界重新一片漆黑,那棵树是否依然立在那里都不太重要了。有时候它持续地横在我脑海里,像那种陶瓷刀的刀身,洁白坚硬。我于是摩挲着它,冷冷地开始策划起来。自杀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你不想弄得不干净,有没死成但是瘫痪的可能;不想太痛苦;不想引起围观。所以你需要药物,很多很多的安眠药。那么,去哪里获取?还有,选择什么样的地点,要不要留下遗书,要让父母知道你死了吗,还是只是消失,给他们留点希望,所谓长痛短痛,到底哪个比较轻松?仅仅是这样策划着,就能让我平静。自杀的计划本身就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不会也不需要真的去实施。你静下来蓄积力量,等到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你也就不想实施了,毕竟并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而已。
有人想过自杀,有人没有,人类被截然地分成两截,彼此不再能理解。
但是回头看,我也有过童年,那时候生是一件无需置疑的事,而死亡是黑暗的,古怪的,恐怖到令人无法思索的。我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假装并没有一个死亡在前面,在身边。但是,忽然我遇到了打击,非常非常痛苦。在肉体过于痛苦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世上仿佛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痛苦铺天盖地,我们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希望它可以结束。精神的痛苦也大概如是,这时候死亡就变得可亲,因为它结束一切。
然而毕竟没有选择死。我还是个孩子,那么年轻,聪明,前途无量。我只是迷上了幻想死亡这件事,白雪地上红色的血,绿森森的河水里漂着野百合编就的花环。。。。。。难受到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想死亡。这给我勇气,让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对命运的控制。日本武士随身带着专门用来切腹的短刀,间谍执行任务的时候牙齿里藏着毒药。我想他们大概也同我一样,在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会温情地摩挲冰冷的死亡,还有一死,还有一死。就这样上了瘾。渐渐变得痛苦还没出现,只是某个场景在脑海里一闪,根本还来不及感受到什么,更谈不上分析,就已经跳到下一个环节,“我还可以选择死亡。”
这是一种逃避,我很清楚,但是并不是清楚了,就能够立刻克服。 当我想要自杀的时候,我觉得人们并不需要我。当然亲友会难过,但那是难过于我的死亡,并不是因为我活着而有人幸福。世界离我很远,人类离我很远。曾经我甚至觉得人类是厌恶我的,而我,也多少厌恶着自己,因为被人们厌恶着的缘故。我觉得如果自杀,这种厌恶就能被涤净。据说男同性恋的基因之所以会在人类的基因库中被保存下来,是因为同性恋者会帮忙照顾姐妹的小孩,使他们的存活率上升。而使我们选择自杀的基因之所以被保存下来,是因为有这种基因的个体在感到自己成为族群的包袱的时候会主动选择死亡,使整个族群受益。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但是如果不能平静地生存,我又怎么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呢?我在这种悖论里循环往复,奔突不出。
自杀的人群中百分之七十有抑郁症。我也一样。抑郁,它夺走我们做一切事情的动力,甚至包括自杀。你的大脑几乎停滞了,你醒着,但是也像是正在昏迷中。你麻木了,音乐灌进你的耳朵,对你来说只是声响,印在书本上的铅字就是印在书本上的铅字,没有意义,一只小猫跑过你眼前你的眼睛不会追逐它,你呆呆地坐着,或者最好是躺着,你有可能忽然就躺倒在地上了,水泥地很冷,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麻木了,所以你对热和冷的忍受力都提高了。你对饥饿口渴的忍受力也提高了,你可以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感到自己饿,渴。一点都不难受。尤其是,和你曾经经历过的痛苦比较起来,这样的平静简直是幸福。你绝不会在这时候自杀,因为你没有力气。有时候你浑身乏力,软绵绵的,有时候你的肌肉发生僵直,不管哪一种你都动不了,你只是似睡非睡,淡漠地想一想这样活着是多么没有尊严,像一堆摊开的腐肉,你实在应该选择死亡。然后,在你的情况有所好转,你选择了行动,因为你知道那种瘫痪的日子还会再来,你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你知道如果现在不行动,你又会失去行动能力的。当你吞下一整瓶的安眠药,你几乎是自豪的,因为很久没有完成一件事了,晕眩的感觉慢慢上来,你觉得自己总算保持了一点最后的尊严,像项羽。
一年前我曾经这样做过,在陷入昏迷之前我发了一条lofter说再见,说很遗憾还有许多写作计划没有完成。然后一觉醒来,我还活着,母亲说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也醒来过还自己去了洗手间,不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母亲还很细心地把我的最后一条lofter删除了。她很介意让人知道我尝试了自杀。
我明白她的顾虑。如果我告诉别人我常常想要死,我想陌生人会觉得我在哗众取众,朋友会担心我要是突然死了自己会有负罪感,用人单位不会要我,即使我可以把工作做得很好,甚至还有人会担心我哪天会伤害他。自杀冲动是这个社会不想看见的东西,所以如果你身上有,你要负责把它掩饰好,就好像你要掩饰自己不同寻常的性向,穿衣癖好,生活习惯。然而对我来说,自杀冲动是一件从少年时代起,伴随了我十几年的东西。我早已学会和它共处,甚至把它视作了自我的一部分。何况我是那种如果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一定一定要告诉他我全部的情史的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隐瞒自己的缺点,何况我不认为这可以简简单单地概括为缺点。
首先,我觉得人是有权利选择自杀的,不管是因为懦弱,还是因为他的神经突触上缺少多巴胺受体。人有权选择自杀,因为我们在一个现代社会里,在这里生命是属于个体的,它不属于家庭,不属于社群,不属于神明,当然更不属于网络那端的陌生人。谁都没有权力强迫别人为了某个崇高的词语去死,然而个人却可以选择为最愚蠢的事情自杀。就好像你没有权力强迫有钱人捐赠希望小学,你也不能阻止别人花莫名其妙的价格买LV。那是别人的钱,那是别人的生命。
我知道很多人不会同意我的看法,那么安乐死怎样呢?你能够接受安乐死吗?绝症患者的安乐死和认为自己的人生不再有意义的人选择自杀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我喜欢把安乐死叫做尊严死。所谓尊严者,自然是指不必在临终的时候因为病痛的折磨有太多不雅的表现。然而我总是想起加缪,想起《西西弗斯神话》。最终的最终,也许自杀是唯一的手段,我们可以用来维护“自由意志的幻像”。哲学家用自杀表达对神明,或者这个没有神明存在的宇宙的终极反抗。而另一些人用自杀表明清白,争取权利,反抗比个人强大太多的官僚机构或者这个社会本身。对于这些为了抗议而选择自杀的人,我们在他们死后仍然不对他们所抗争的问题有所反思,这就好像是夺去了弱势群体对抗社会固有秩序的最后筹码。
反对自杀的人,他们有的说:“他今天会举刀向自己,明天就会举刀向你。”但是这样的说法有什么根据呢?它对所有类型的自杀者都适用吗?显然大多数自杀者并不会对他人暴力相向,就好像大多数喝酒的人不会去醉驾一样。我们要因为有醉驾者存在而判定饮酒是不道德的吗?
还有人说:“我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有死,你凭什么死。” 但是这样说的人是为了劝想要自杀的人不要去死吗?这样说难道不是恰恰会引起自卑感,加重心理压力,起到反作用吗?
最有力的反对自杀的理由是它给自杀者身边的人带来了痛苦。但是,自杀者选择活下去所要承担的痛苦和他们糟糕的生存状态带给他人的痛苦又有多少呢?从功利主义的角度说,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杀,社会的整体福祉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呢?另外,导致他人痛苦的行为就必然是罪孽吗?运动员在比赛时击败对手,会让对手痛苦沮丧。赢得体育比赛是罪孽吗?
我希望不要因为尝试过自杀就受到排斥。是的,我有可能会在某个夜晚突然离开,但谁的生命不是臣服于许多偶然。不要因此离开我,那只会让我更加接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