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眼泪汪汪:“妈,我的脑子坏掉了!”
十五岁的儿子,个子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当妈的。外出就餐,会主动取餐具,会帮着盘算怎么搭配经济实惠;习惯了遇到喜欢的玩具优先考虑老爸老妈的经济实力,俨然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待学习的态度,自律自觉,从小学到初中成绩稳稳保持前十名。读书方面几乎没用大人操过什么心。
“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我听不懂老师讲课了……”儿子接过热乎乎的牛奶捧在手上,抽抽鼻子,秀气的小脸上满满的委屈和担忧。“就是今天,突然的,我发现我完全听不懂老师说什么……”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是脑袋进水了。”
儿子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惊:“脑袋……进水?”
同样被镇住的还有一旁的老公,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没想好怎么措辞,脸上分明写着:开什么玩笑?有这么坑儿子的吗?这可是亲生的,亲生的!
我慢悠悠的端起刚泡好的茉莉花茶,美美的呷一口。
嗯,好茶!
01
小时候的我是个爱学习又聪明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回回考试稳拿全校第一名。用现在的说法叫“学霸”。学习于我是一件轻松而快乐的事情,更是改变命运的阳关大道。
那时的我是父母引以为傲的资本。走在村里,经常会有人拦住母亲搭讪,虔诚的请教“你家孩子那么优秀,你是怎么教育的?”母亲诚实的说:“俺家丫头念书从来不用俺们管。”那人啧啧两声,眼神中难掩羡慕。
这些我都不关心。我每天啃着书本,甘之如饴,一心一意期待着考上那遥远而神圣的大学,去看一看外面广阔多彩的世界,幻想着终有一日不需要再重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那年我十六岁,读初中二年级。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 ,我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
那是一堂我最喜欢的的数学课。年轻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挥斥方遒,铿锵顿挫的嗓音在我听来仿佛远在十里之外了。我紧紧的盯着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唇,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
原本亲切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几何图形不知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一个个咧着大嘴对我冷嘲热讽,浓浓的恶意从四面方法席卷而来。窗外那棵高大的白杨树在萧瑟的微风里把叶子抖得哗哗作响 ,像极了巫婆的诅咒。我在冰冷的阳光里打了个寒战。
下课了,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无数张嘴巴在我眼前开开合合,说笑声、打闹声宛若狂风中的蝴蝶般飘忽不定。耳朵里好像住着一百只蜜蜂,嗡嗡嗡吵个不停 ,我在一片喧哗里惊恐的手足无措。
一整天下来,几乎要崩溃。我战战兢兢的对自己说:“天哪,我完蛋了!我的脑袋坏掉了!”
02
那天晚上睡到很晚,母亲说了许多。大意是安慰惶恐不安的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成绩好固然好,读不好也不要强求。
“我们做父母的不会逼你的。”
实际上母亲内心深处是有一丝窃喜的。奶奶常年吃药,弟妹年幼。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辈子土里刨食,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一年到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每学期几十块钱的书本费、学杂费无疑是不小的负担。私下听人说,高中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学费会高很多。即将面对的那动辄几百块钱的学费,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的大山,沉重到足以压塌这个一贫如洗的家。
那时候人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远不及二十年后的今天,尤其是在相对落后和闭塞的农村。同龄人中辍学打工的不在少数。我们这一届同学,初一开学的时候全校六个班总共三百多名学生。到了初二下学期,这个数字已经缩减了一半,而且差不多每天都在刷新。原本拥挤的教室日渐空旷,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每每心酸又无奈。
谁家的孩子进了一家小厂子打工,一个月往家里交二三百元钱,谈论起来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人是现实的,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农民尤其无法摆脱对财富的向往和崇拜。
因为我一贯的优秀,母亲常常陷入矛盾和苦恼之中。作为母亲,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另一方面,生活的重担早早压弯了她并不结实的脊背,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让她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她无法不去羡慕那些家里有孩子打工赚钱的人家。那时候在相对落后的农村,“孩子长大了出去打工赚钱”几乎是大多数人的心愿,也是最直接最立竿见影的摆脱贫穷的途径。
这场意外的变故,在我是噩梦的开始。在母亲眼中却是黎明前微弱的曙光。她开始暗暗地盼望着,身为家中老大的我早点毕业,早点打工挣钱贴补家用。
我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可是我徒劳的瞪大眼睛,始终无法看清前面路。我的父母一生在那一亩三分地里面挣命 ,贫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替我点燃那盏指路的明灯。
当母亲把一件当年时兴的活里活面的橘色棉衣外套交到我手上,喜滋滋地说:“这衣服料子很好,可以穿好几年。等你毕了业出去找个临时工做,来回的路上穿着暖和……”
我心中五味杂陈。棉衣很暖和很漂亮,裹在身上却异常的沉重。
我还是让母亲失望了。
在纠结中读完了初中,拿着母亲厚着脸皮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凑够的学费去县一中报道。“脑袋坏掉”之后明显智力大不如前,注意力无法集中,经常头痛、失眠。“优秀生”的光环彻底离我而去。跌跌撞撞熬到高考。幸运的是超常发挥,我被本省一所农业大学录取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彻夜未眠。父母房里的灯直亮到后半夜。
“丫头,咱不念了吧?我和你爸实在是负担不起了啊……”母亲双眼红肿,一夜之间仿佛衰老了十几岁。父亲蹲在墙角闷头抽烟,佝偻的身影淹没在劣质烟草燃烧时留下的刺鼻的烟雾里,似乎随时都可能随风飘散。
从头一年开始,国家出台了新政策,大学生毕业包分配的制度被取消。大学生走出校门后一律自谋出路 ,全权由国家负责安排工作的日子一去不返。“大学”不再是魅力无限的金沙滩,“大学生”这个身份一时间有点尴尬起来。“读书无用论”悄然而至,愈演愈烈。
我把印着灿若明霞的红梅报晓图案的录取通知书埋在院墙外的香椿树下。同时被埋葬的还有那个从小做到大的梦,梦里有大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有光华璀璨的霓虹灯……
香椿树在刺眼的阳光里摇曳着暗绿色的叶子,在匆匆而过的微风里轻轻的呜咽。几只调皮的麻雀不知受了谁的召唤,呼啦啦一哄飞走了 ,翅膀掀起一阵气流 。三两片叶子在这股气流的冲击下的脱离了枝头,打着旋,轻飘飘的飞啊飞 ,最终落在冰凉冷硬的泥土里,不甘的轻颤几下,不动了。躺在土里的叶子青翠如昔,只是它再也无法沐浴着阳光尽情的呼吸,再也无力应和着和风雨露翩然舞蹈。
那是树的眼泪吗?
03
多年以后的我依旧保留着读书看报的习惯。那天一篇文章吸引了我。文中那个孩子的症状跟当年的我完全一致。那是一种病,俗称“湿气攻脑”。起因是体内湿气上升包裹了大脑 ,导致大脑运行受阻,“突然变笨”。
这并不是什么大症候,只要吃几副中药调理一阵子就能恢复。
想起多年前那场噩梦 ,我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捧着报纸嚎啕大哭……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如果不是当年家里穷得连盐巴都吃不起,也许父母会给予足够的重视;如果老天让我晚出生十几二十几年;或者如果我有机会早几十年接触到类似的知识……我们没有钱,更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
贫穷啊贫穷,你究竟折断了多少渴望蓝天的翅膀……
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所幸,我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04
我给儿子请了假。老公带儿子去看他们老师推荐的一个老中医,我在家里熬了有祛湿功效的红豆薏米粥。
我应该感谢我的父母。贫穷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依然咬牙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在亲戚们或不解或不屑或同情的目光里,支持我读完了宝贵的高中。因为读了比同龄人更多的书 ,所以更能看透一些道理 ,也更容易领悟一些事情。比如今天,当命运试图像当年捉弄我一样捉弄我的宝贝儿子,那他就打错了算盘。
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如果当初不放弃……
没有如果。逝者如斯夫,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