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西文。
他不会说英文。
可是我们相遇了,在仅有的四天人生里。
我们相约在卡萨诺瓦大街边的一间咖啡馆见面。
我推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窗边的角落里坐了一个高大的西班牙大胡子。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应该就是他了。”
我知他不会说英文,便拿出了预先备好的纸条,写下了他的名字“米格”,又在结尾加上了一个问号。慢慢走到他身边,将那张纸条轻轻的推上了他的桌子。
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见到了我,立刻笑了起来,却又有些拘谨,尝试着发音我的名字。我便也回报了笑容,是的,是我。
西班牙男人通常是不会那么拘谨的,可今天的他却显得有些紧张而不知所措。我俯身坐下他对面的座位,想等着他开口说话。他倒是紧张得像个孩子。
其实,我也是担心的。他知我不会西文,我们之前的手机聊天全仰赖了谷歌翻译的帮助。话说回来,没了现代科技,我们也怕是完全无法相见了。
在这个西班牙大男人面前,趁着他还说不出话,我偷偷的打量起他来。皮肤看起来有点粗糙,有可能是个不太讲究的macho man,一脸的大胡子却修的整整齐齐。我时常好奇为什么欧洲的男人们大多都会留一脸的胡子,许多人还会在理发店里专门请先生打理,做出各种不同的胡型。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我猜,也许大胡子是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一份羞涩。想到这里,有点忍俊不禁。
他看我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撇了撇嘴,实在是觉得尴尬,又犹豫了一会,突然用法文对我说,“你能说法文吗?”,这一下突兀得很,我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在讲西语。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恍然大悟的也用法文回他,“我能说一点点法文,我们可以说法文。”
突然欢快了起来,可以有交流的方式了,但却又开始紧张,我的法文已经多年没用,能 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但他却如释重负的表情,想必也是开心了。
我不能听懂多少他的法文,许多时候还得请他写下来,我再看看手机上的翻译。可我却依然听得入迷。
瓦伦西亚人,长在瓦伦西亚。在法国读的大学,学的是建筑。现在是一名工程师,定居在巴塞罗那。我听他讲的心里激动起来,提起自己对建筑的爱好,讲到当初将我引入建筑世界的瓦伦西亚科学艺术城,又是索菲亚王后歌剧院,佩尼斯科拉的旧城堡,马德里的阿多莎车站,巴塞罗那圣家堂,以及这茫茫的高迪之城的艺术大海呀……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是一种惊讶和喜悦交杂的感受。我又想靠在椅子上,躲进自己的小世界里再看看这个人。是个好看的西班牙人啊!眼睛里有一份带着阳光的英气,和那些见过的英国男人不一样。
想想也好笑,两个人像傻子一样,用手机翻译那么辛苦,还觉得开心,从艳阳的下午坐到天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了一波一波,不在意的,不在意的。
他提出要送我回我住的公寓,也没有拒绝。在路上两人虽是并肩走着,但他大概身高190公分,我反而像个跟在后面的孩子。我的住处就在卡萨诺瓦大街拐角两个街区的地方,也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就到了,其实也是心中那份久久的回响,让人难以平静。
公寓楼下,两个人拥抱作别,却也只说了一句再见,本是他惯性的要说一句法语“Au revoir”,我却下意识的要用西语回他“Adios”,两个人又笑了起来,但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又是一个拥抱。我却轻轻的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他真的好高啊,我的额头碰到了他的颈间,有那么一秒,我的脸颊停留在了他的胸口,这停留体会起来带着一丝依恋,毕竟对于这样高大的人,我,是很难拒绝的,我喜欢并沉溺于那种全部被保护的感觉。但我确信我只停留了一秒,再多就不应该了,再多,就要越界了。
手臂从他的肩膀上放下来,相互看了一眼,微笑,就先告别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巴塞罗那港边。
他请我在海边的tapa tapa吃饭。我点了一份照烧鸡,一份烤章鱼。知道这家店上菜不快,倒也开心,因为,说分别的时候可以推迟一点了。
感谢了他的招待,在工作的日程里还挤出时间带我去看圣家堂和古埃尔公园,也是他帮我提前订了入场券,不然这么热门的日子里,现场哪里买得到当天的门票。这份情自然是要先谢的。
我也许是脑子一瞬间抽掉了,疯掉了要问他,“你现在是单身吗?”
他看了我在手机上用英文转成法文的问题,只抬头对我点了点头。
几秒钟的停顿,他又开始在手机上写了一句法文,“我一直想要一个像你一样的恋人。”然后附注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递给我。
我看的心中一瞬间涌出了喜悦,便又急急的用英文写到,“我也是,我也是。”太紧张了,写了两遍。
他看了,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终于要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然后陷入令人害怕的沉默。
一瞬间的喜悦哪里抵得过更深的悲伤呢?我们都不敢继续再说下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因为再说下去意味着什么,结局意味着什么,事实又是什么,我们都太清楚了。他是将在这座高迪之城里永远生活居住的西班牙人,而我,却是一个连他的母语都不会讲的天涯旅人。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问他这样的问题呢?不要给自己留任何的幻想不好吗?为什么要亲手给自己制造一个幻梦呢?亲手碰到了它,又必须要摔碎它。
海港边的餐厅打烊的很早,我们便在无人的堤边找了一条有路灯的长凳坐下。这次是大方的,手臂绕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身旁,两个人都不说话。脸贴在他胸前,眼泪落下。
不关他的事。
这两年自己的年纪开始让自己恐慌了,时常会迷茫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内心里我追求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在这个小家里,我有一个爱人去照顾,去支持。那是我所真真切切想要的,是看似天性凉薄的我内心所向往的一份炙热的狂恋。在孤独又暗淡的童年里渴求,在失败又混乱的青春期里渴求,被欺骗的时候,不想坚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废物的时候就告诉自己我还有这样一个找到爱的梦想,我还有人生的意义,要好好的活下去,要去国外结婚,去更大的世界里遇见这个梦中人。而他,一瞬间真的好像那个梦中人,真的真的好像那个梦中人。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工作,是飞速流逝的时间,是要面对无法再逃离这里的现实。如果我三十岁了,我三十五岁了,我还能有这份幸运吗?我还能遇见什么吗?我不知道,心中的那个孩子太害怕了,一直以来追求的,只是一份可以完全信赖的爱与被爱。倘若早早的便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辈子也无法得到,那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好了。
在他的怀里眼泪也流干了。话也不知再说什么好。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份真诚而深沉的光。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敷衍与被敷衍,逢场作戏,伪装取悦,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是毫无经验的小孩子。可他眼里的那份真诚,那份热情,我感受的到,那份真,不会说谎的。
又要崩溃得哭出来。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不要再把这些终要幻灭的美好展示给我了,我受不起,我受不起了。
推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的就开始跑,再见不要了,吻别不要了,拥抱不要了。一个傻子在午夜巴塞罗那的大街上往哪里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只能跑,只能继续跑。
“米格,不要来追我了,我要走了,我现在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毕竟,我们只是梦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