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凉夜如霜,薄云楼却是门庭若市,往来人客络绎不绝。不说平日里逍遥惯了的纨绔子弟,甚至连一些以清廉正直之名传颂的官员的车马对也停在了薄云楼的门前,这在京城还是头一次,老板娘站在门口迎接来客,见庭中越来越窄,笑得合不拢嘴。
兰千羽自顾自擦着桌子,对外界的议论声不闻不问,似乎他已经聋了一般。
“千羽,你看今日多热闹啊,长音姐果然不同凡响,只要打出一个名号就能轰动全城。”
满是羡慕的声音响起,兰千羽抬头就见子泠抱着琵琶看着自己。
“哦。”兰千羽面无表情地回一句,又立刻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擦起了桌子。
子泠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态度有所反常,陷入了沉思之中。
长音是京城里的传奇,出生烟花地,却在十六岁那年凭借一曲《何满子》名动全城,一举夺得花魁之名,三十多年里,京城无数风流子弟为其倾倒。但正当风光无限之时,她却不知何因,一夜间消失不见。
“她离开,整个京城如同失了魂一般,如今再度归来,薄云楼中热闹更胜当年啊!”
子泠垂首感慨,已然忘我,而实际上,她并没有见过长音,她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从楼中姐妹及客人口中听来,早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但她却守着那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如获至宝。
兰千羽熟知她的脾性,轻叹一声,正欲嘲讽她几句,便听得台上一阵哄闹,原来表演已经开始了。子泠急忙抱着琵琶赶过去。兰千羽收拾了水盆,远远躲开。
待再次出来时,一曲已毕,兰千羽虽然没有听曲,但自听客们的表情看来,他知道这一夜又将成为一个传说。
远远看去,帘幕后面的人影影绰绰,恍如仙子,兰千羽不禁有些怀疑,幕后人究竟生作何等模样,过了这么多年再怎么说也该是个半老徐娘了吧?
下一秒,有人替他说出了心底疑惑,“长音姑娘音色依旧,只是不知过了这几十年,容貌是否也依旧如花似玉?不知姑娘可否走出帘幕让我等一饱眼福?”
此话一出,应和者众,怀疑的,好奇的,各种声音吵嚷不休,不绝于耳。老板娘见状极力劝解,说姑娘新定的规矩不再露面云云,但哪里制得了这些纨绔?
“什么规矩?我看她定是变成黄脸婆没脸见人了吧!”有人高喝一声,引得一片赞同,随即不待老板娘反应,已经有人跳上台去,帘子拉开,幕后之人顿时展露在众人视野之中。
只粗看一眼,众人便深吸一口气,完全呆住。眼前人明档翠钿,凝脂如雪,竟还是双十模样,美得不可方物。
兰千羽一时间也愣住,但随即想到什么,脸色立刻暗了下来。
“多谢诸位抬爱,只是今天有些困乏了,就不能再作陪,还望诸位海涵。”
长音轻声一笑,曲身行了一礼,眼神穿过众人直达远方某处。
“千羽,我欲要休息了,就麻烦你再送送我好吗?”
兰千羽一抬头,就见四处无数的目光利剑一般射过来,他有些怀疑自己错听。正愣神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老板娘一伸手将他推了出去。
眼见着躲不掉,兰千羽只能硬着头皮朝着前方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子走去。他眼神一晃,越过长音,便见到了她身后的子泠。
她紧咬嘴唇,双目含泪,在灯火的映照下恍然若无,一瞬间又消失在人群中。
熙攘不休中,兰千羽如同被下了迷药一般,迷迷糊糊地就跟着长音走了。
而到了房内,长音出口的第一句话就叫他清醒过来——
“你知道续命师吗?”
2
一盏长明灯,一支松香,再辅以折扇轻扣,便能挽性命之将倾,保芳华之将颓。
这便是关于续命师的传说。
但这都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自记事起,师父就一直告诉兰千羽,续命师已经是过去的存在,不应当再出现,甚至不应当再被提起。
“过去的就让它埋葬在过去,要记住,你只是薄云楼的伙计,每日赚钱糊口的普通人。”
兰千羽还记得师父说这句话时的情景,彼时夕阳西下,他坐在庭院里,穿堂而过的风将他斑白的发丝撩得很高。
末了,他一声长叹,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唉,这江湖啊!”
兰千羽一直觉得师父话中有话,却又猜不透。师父辞世后,再没人对着他这样感叹,这句话便也成了他心底的回忆。
搪塞过长音以后,兰千羽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面对退了一身铅华的长音,他总会在无意中将她的眼神与记忆中师父的眼神重叠起来。一样的深邃,一样的不可捉摸,一样的藏着看遍万水千山后的老练。
正当他对着面前案上的一堆发霉的松香心烦意乱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急忙离开暗室去开门。
是子泠。外面似乎下了点雨,她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上。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不知上面的湿气是雨是泪。
见到兰千羽,她一语不发,也不招呼,径自入内抱起桌上的酒坛子往嘴里灌,竟是连杯子都不用。兰千羽见状急忙将坛子抢过来,子泠也不恼,深邃的眼中有泪潸然而落。
她不愿开口,但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叫兰千羽怔住:“我要成亲了。”
不管兰千羽错愕眼神,她自顾自又说了下去,“我爹将我卖给了当地的一个财主做妾,彩礼都送来了,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吧!哈哈,后会无期了。”
她扯着嘴角一笑,声音却在颤抖,兰千羽怔怔看了她半晌,终究挤出了一句话:“那……保重……”
子泠抬头,久久盯着兰千羽,眼中有震惊,有愤怒,还带了点无助。她忽地伸手,甩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哭着跑开。
兰千羽苦笑,他有些不明白,她何时有了个家。
子泠终究还是没有嫁给财主,第二日传来了她消失掉的消息。老板娘带着人几乎将整个薄云楼都快掀翻,却连她的影子也没见着。
忽而一个下人跑来对老板娘耳语了些什么,老板娘的脸色立刻变了,她马上向下人躬身道歉,召回人忙不迭地走了。兰千羽远远站着,见老板娘由颐指气使变得唯唯诺诺,忽地明白了什么,心下一紧。
3
苍云山上,兰千羽面无表情,已经站了近一刻钟了,他的对面,被缚住手脚的子泠由几个下人看着,一条绳索自肩绑到脚,将她的双手勒得一片青紫。
长音在一旁玩味地看着兰千羽,面上笑容纯净,说出口的话却冷如冰雪。“如何,续命师,这样你愿意为我续命了吗?”
兰千羽面上未有丝毫波动,只一双眼躲闪着,不知该看向何处,“我不会,你抓谁来我都一样不会!”
子泠闻言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兰千羽受不了她震惊的目光,别过脸去。
长音见他态度坚定,知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不再与他耗,手微微一扬,身后下人立即会意,皮鞭疾风一样甩过,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影子。
子泠的脸立时肿起老高,有鲜血自的嘴角渗出来。她紧咬嘴唇,任凭皮鞭如同利剑割破身体,愣是不叫一声,只狠狠盯着兰千羽。
见他无所反应,长音气极,在她的示意下,身后下人手起手落,毫不留情,长鞭划破虚空,刺刺之声一如皮肉绽开。
一下又一下。兰千羽已经完全数不过来,他只看到一个个虚影划过,而他的眼透过虚影,与对面的那一双眼重合,如遭电击。
汗水混合着血水滑落,淌过伤口,那伤口便火辣辣地疼,刺目而又惊心。平日里衣来伸手的小姑娘,此刻却被一条皮鞭折磨得不成人形,果然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吧?
长风掠空,陡峭的山崖边,唯见一道道鞭影,唯闻一阵阵破空之声。
兰千羽双手握拳,指骨几乎被捏碎,他想逃走,但双脚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丝毫不能动弹,他想要移开目光,但却如同中了魔一般,怎么也躲不开,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已经成了一个空壳,不再为自己的意识所控制。
他迎着她的目光,任由她用锐利的眼神将自己削肉剔骨,剜得体无完肤。
自老板娘离开,他便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为躲避事情发生,他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趁着混乱欲要逃走,岂知长音先他一步派人将他截住,心知无路可退,他铁了心,秘密与子泠,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对不起……”兰千羽在心底默念着,透过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到了那一百多年前的旧事。
那一年的苍云山,还不是如今的荒芜模样,而是翼角飞檐,琼楼玉宇恍若仙殿,修行者晨醒昏定,和乐融融,一派世外桃源之景。但某一日,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来到苍云山,一切便都发生了改变,她们所带来的,除了苍云山的毁灭,还有续命师一族的式微。
两人身患奇症,药石罔效,将不久于人世,因着心有不舍,两人肯请能再续得一年半载的命,好好看看这人世。
族长为两人看过脉后,同意了,但提出条件两人必须留在苍云山。族长本意是想能更方便地照顾病人,却没想到,这一善心之举会给苍云山惹来那么大的麻烦。
族中有人开始莫名其妙地失踪,族长遍查不获,不眠不休暗中观察了三天,终于将凶手抓获,竟然是疾病缠身久伴床榻的两名外来姑娘。
族长顺藤摸瓜,了解到原来二人本就是为了偷取续命师秘术而来,两人自密室中寻得古书一本,便暗中修炼,并以此地的续命师为试验对象,而那本书上记载的,是续命术中最狠辣的一招——借命还魂。借他人性命,还自己魂魄,因其有违人道,早已经被列为禁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族长在一瞬间想到了这句话,悲痛掺着悔恨,他下决心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当下便带了几十个人闯进了两人的房间。
师父说起这段历史的时候一直背对着兰千羽,看不见表情,并且故意简化了很多地方,似乎那些过去的事,都不值得留存心上,到如今也不过只是一道谈资。但兰千羽却总是觉得,师父的话里行间藏了些微颤抖,虽然细小,却能牵出一丝丝深入骨髓的疼。
“江湖扰人,是非缠身,善恶从来都是自惹麻烦。”当兰千羽问起两人名字的时候,师父终于回过身来,如是深情说道。
他不肯说出的几个字,最终兰千羽还是在密录中找到:白衣人雪衣,蓝衣人青芜。
4
子泠从苍云山回来后便开始发烧,整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连喝口水都没了力气。兰千羽向老板娘告了假,忙前忙后地照顾她,殷勤之劲平生仅见。
子泠却并不待见,明明口干得冒烟,却偏偏不喝他已经送到嘴边的水,非要自己一寸寸挪过去重倒。兰千羽知她生气,也只得苦笑。
终于喝到水,她一眼瞥见苦笑的兰千羽,一口气没顺上来,刚到喉中的水又一下子喷了出来。兰千羽急忙上前关切,被她用眼神抵退。
那日在苍云山,他始终不发一语,任由她受尽折磨,到最后连长音都看不下去了,嘲讽了一句“所托非人”,无奈将她释放。因为他的无情,她受尽苦楚,也因为他的无情,她侥幸捡回一命,她不知是当笑还是当哭。
所幸也不用她考虑,因为很快,便有其它的事情让她烦恼。
门被忽然推开,兰千羽诧异起身,便见盛装的长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径自走到子泠床边坐下,热情地握着她的手,笑得春风满面。
“听说妹妹病了,我特地过来探望一下,是说妹夫也真是的,这么不会疼人,让妹妹受苦!”她说着又挤了几滴泪出来,假模假式地抬袖去拭。子泠本想一个耳光甩过去,无奈浑身没劲,手又被她紧紧攥住抽不出,气得干瞪眼。
长音的表演却并没有结束,她拉着子泠东拉西扯了一大通后,又微红了脸,“听说妹妹很喜欢我,一直将我成了追逐的目标,还时常对妹夫提起我,我何德何能值得妹妹如此惦记?若早知妹妹心意,我就该早点来拜访妹妹,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妹妹受此苦楚!”
她一字字说得清晰无比,一双眼睛由红转白,愈发狠厉,到了最后,直如刀子一般雪亮。子泠浑身战栗,瞪着双眼连连后退。在她尖叫声起的前一秒,长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起身离开。
经此一吓,子泠病情迅速恶化,微抬起手指着门口说不出一句话来,眼见着呼吸愈发急促,兰千羽急得直掉泪,安慰几句便忙不迭地跑去找大夫。
京城十里繁华地,要找个精通医术的人不是难事,但就这么一刻钟的时间,等他再回薄云楼,见到的却只剩一架空床。
“子泠!子泠!子泠呢?”
兰千羽发疯了一般,将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噼噼啪啪的声音大如雷霆,楼下客人不堪其扰,上来找他理论,兰千羽一把将那人掀翻在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闯入长音的房中。
他记得她说过的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他记得她离开时的嘴角别有深意的一勾,所以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是她做了些什么!
门被一脚踢开,长音似早就料到他会来,端坐以待,见了他也不忘调侃,“怎么?现在急了?你先前可是镇静得很呐!”
“你个恶女,就是你害的!”兰千羽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欲要掐长音的脖子,守在一旁的下人横脚一扫,他便直接扑在了地上。
“不用行此大礼,续个命就好,这对你们续命师来说不是很简单的事么?”长音轻佻一笑,低手去抚兰千羽的脸,被他一口啐开。
长音悻悻缩回手,见他如此,也没了再说下去的乐趣,摆摆手让下人放手。“伤心之人自然在伤心之地,你自己去找吧。”
兰千羽摆开下人,箭一般冲了出去。
5
苍云山中有一道悬崖,崖下云烟缭绕,深不见底,每年吞掉的性命无数。此崖无名,人们便根据它所处之地管它叫苍云崖。
子泠在苍云崖边徘徊了近一个时辰了,冷风劲且疾,摧打得她有些瑟瑟。
长音的最后一句话不断地在她耳畔回响。就算是死!就算是死!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她自问,但无法自答。
忽而,长音最后那一抹笑容又浮现,那唇角一勾,直如无常的勾命索一般勾得她魂飞魄散,她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身上伤痕还未愈,被风一吹,刀割一般地疼。那一日的情景又复现出,她几乎已经忘了鞭打的疼痛,但兰千羽那句话却清晰无比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他说,你抓谁来我都一样不会!
子泠脑中混沌一片,渐入疯魔,恰在此时,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叫喊传来:“子泠!”竟是兰千羽,子泠心下慌乱,脚一滑,直朝崖底坠去。
兰千羽见状大惊,飞快地冲过去,欲要将她拉住,却不想脚下没站稳,反被她拉扯下去,冷风里,两人如同断了翅膀的鸟一般,惊慌失措地坠入深渊。
兰千羽再度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辨不清方向。耳畔有潺潺水声,他借着微弱夜色,找到了躺在水边软沙上的子泠。
她仍旧昏睡不醒,浑身衣物都被水打湿,身上却是滚烫,灼得兰千羽一下子就收回了手。
“子泠!”
兰千羽急了,疯狂地摇晃她的双肩,但她却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脑袋如同没了骨头一般软塌塌地倒在他的肩上。
“子泠……”
此地无星无月,唯有夜风肆意吞噬他的呢喃。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姑娘,思绪随着夜风飘出很远,远到穿越了时空,去到了那本没有他之存在的一年。
族长并没有在雪衣与青芜的房中找到两人,畏罪潜逃一词在一秒钟内闯入他的脑中,他立即转头去追。
到底是族长,功力深厚远胜常人,他在苍云山脚追上两人,却是等到上前堵住出路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人。
而另一人,则是他最为信任的肱骨、兰千羽的生身父亲。
同袍成仇,两人都红了眼,兰父头一次放下自身骄傲,跪在地上,恳求族长能放雪衣与青芜一条生路。
他声泪俱下,诉说缘由:他幼时外出游学遇险,幸得两人之父相救,如今恩人之女有难,他当然不能坐视。他的理由很简单,却也难以辩驳,让族长几度无言。
那天两人说了很久,时而低语,如同他乡偶遇的久别故知;时而又争吵,长剑几度被抽出剑鞘,交映出寒光如闪电。
最后的结果,族长放走了两名女子,但回去以后,便下令将兰千羽一家全数自续命师族谱中除名,逐出苍云山。
再后来,两名女子带人杀回苍云山,几番明争暗斗,续命师一族遭受重创,逐渐式微,不久后便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座空城逐渐荒废。
世上从此多了两名魔女。城中自此经常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第二日尸体才会被发现。县令派人明察暗访,却收效甚微,这一案数年难断,京城的夜不再平静,总是人心惶惶,天还未完全黑就已经关门闭户了。
恩与仇,何者才是正义?有恩当报,有仇难道就该忍耐?若善行将致恶果,那么所谓的善还是善吗?兰千羽不懂,师父也没有告诉他答案,只是反复告诫他,江湖险恶,千万记住永远也不要沾染。
兰千羽不懂什么江湖,但他不入江湖,江湖却没能放过他。
怀中子泠呼吸逐渐微弱,虽然浑身灼热如火,却一直在颤抖,被冻出了一层疙瘩。兰千羽凝视了她半晌,决堤的泪忽的止住了。他牙关一紧,自怀中摸出一些物品。
那是一盏早已发霉的灯、一炷被虫蚁蛀烂掉的松香、以及一把保存完好的折扇。
6
清幽深谷,山涧潺潺,间或传来一两句清脆人语。
“还在生气吗?好妹妹,现在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应该高兴才是啊,你也该多笑一笑嘛。”
长音摘了一串叶子在手中把玩,见子泠毫无反应,她活动的手指停住,拉下脸来。“莫非你心疼他?”
子泠闻言,起身退到距离兰千羽十步开外的地方。“我只是很害怕,那天你说‘就算是死’的时候,我真的好怕你会为了续命而牺牲掉我。姐姐,你会这样做吗?”
子泠眼中有泪光闪烁,长音见状愣了一下,笑着替她捋了捋额前短发。“真是傻!姐姐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别想太多了。”
子泠点点头,随着长音离开。
转身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兰千羽。
他耗尽了自身能量与寿命,此刻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黄泉路,快速老化的脸上沟壑满布,直如苍松枯皮一般,斑白的头发披散着,脏乱不堪,早已不复先前模样。
再转身时,子泠眼中有泪珠悄然滑落。长音暗暗见着,一时间竟然分不清那滴眼泪为谁而流。
她眼神几经闪烁,拉着子泠决然而去。
有风吹过,每一缕都是一支薄刃,穿过树梢,枝叶间便充满了骨肉被割裂的声音,子泠暗自咬紧了牙关。
却听得其中夹杂着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青……芜!”
如遭电击,子泠的身体在刹那间石化,她僵硬转身,一双眼睛瞪得大若铜铃。
兰千羽费尽全力,几次跌倒终究站了起来,他扯了一下嘴角,连笑一下都是遥不可及。
“青芜,终于可以叫一声你的本名了,我……甘愿!”他一步十停,渐渐挪至子泠面前,将那把依旧纤尘不染的折扇递给她。
子泠颤抖着接过,展开,扇面上一株兰花幽然,还存留了丝丝笔墨清香。
那正是初识时她送予他之物。
一把折扇,早就将一切都已经暗喻,他又岂是真傻,几经思索,一切便已然明了。不点破,并不一定代表算计,或许还代表了包容。
原来并非江湖遍布尘埃,而是人心自染,心若染了尘埃,即便隔了千万里,也已经身在江湖。
“这把折扇,是当年父亲所用之物。现在,我终于明白师父没有说出口的话了。”兰千羽强撑着扯开嘴角,他的脸上虽然藏了苦涩,却不见有一丝悔恨,“但……我相信你,回头吧,莫要再执迷了,这世上已无续命师!”
子泠不自觉地又看了看手中折扇,恍惚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逃离苍云山时的情景:只因一句“恩情”,那个男人跪在地上,违背了自己的世族,声泪俱下地替素昧平生的她们求情。
扇上兰草依然,遗世独立。有什么在刹那间闪过心田,脑中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她顿时一个激灵,灵台一片清明。
她满眼含泪,怔怔看着兰千羽,忽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兰千羽舒然一笑,抬头望了望前方。
“师父的话,也不一定全是对的啊!”
清芬扑面,脚下草木幽青,伸向远方,汇出一条蜿蜒的路。
他从容地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