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睁开眼时感受到了风吹,她坐靠在房间的一面墙上睡着了,素白的窗帘打在她脸上,遮住了一半窗外投进的光斑。
这是哪?
叶知秋站起身来,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底传来,她低过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穿鞋子。
而等她从窗帘后走出来之后,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素白,房间的墙、被子和枕头都是白的,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空气中。
她想起来了,这是在医院的病房。
她昏倒了,被送到医院来是很正常的事,只是她好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怎么下了床坐在窗帘后面去了。
叶知秋没想太多,她打算去病房外面看看,她要去找林昀,他回来见到自己这副样子肯定生了很大的气,她得去跟他解释。
但她刚到门口时就被一个冲进来的妇人挡住了,那个妇人扬起手就要打她却被后面赶过来的两个护士急忙拉住了。
叶知秋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心想这人难道是那几个女实习生其中之一的家人,现在来找她报仇来了?
可越看那妇人,她就越觉得眼熟,记忆里某根神经挣痛着。
那妇人红着眼气急败坏地大骂:“你这个扫把星,害得你养父破产跳楼不够,现在又把我哥嫂给害死了,你满意了吗!”
“你个小贱人,别想在我侄子面前装无辜,我要杀了你!”
妇人的一句句咒骂进入叶知秋的耳朵,唤醒了她曾经尘封着的某段不堪记忆。
叶知秋想起来了,这是九年前那个夏天的场景,而这个妇人是沐司深的姑姑沐春华。
她看着坐在地上大哭大喊的妇人,蹲下想扶她一把,却被一掌拂过,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红痕。
“姑姑……”叶知秋轻轻喊了妇人一声,但妇人一心顾着嘶喊怒骂没听到。
叶知秋默默走开了,在走出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她已经九年没见过沐春华了,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但想起上次见到陈嘉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她应该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吧。
既然这是一场九年前的梦,那她是找不到林昀的,她若继续往前走遇到的只会是那个人,那个曾让她日日夜夜想念的少年。
但她现在压根不想去见他,因为她知道这之后的一切情节发展,乃至最后的结局,她不想把悲惨再亲身经历一遍了。
对她而言,再一次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失望是种深不见底的折磨,她承受不住那种犹如在海底挣扎的窒息感。
为了避免梦的结束,她宁愿选择仓皇逃离。
所以在沐司深来找她质问之前,她一个人换了衣服出了院,因为是梦的缘故,她的身体也退回到十七岁那年的状态,她摁了摁膝盖上的大块淤青,完全没有痛意,果然只是短暂的梦而已。
但梦也好现实也好,她都无所谓了,她有时想,自己生在这世上也许就是个错误,纯属是为了给人看笑话的。
她不信血缘,因为那将她生下来的人丢弃了她;也不信朋友间所谓的关心,因为她微笑以待的人最后只是利用她;她也不信那个曾毫不怀疑的人,因为她终会发现一切都是假象……所以,她以一双冰冷的眼神去看人,去打量这个世界,以利相交,绝不再交心。
但叶知秋从医院走出来,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者说此时此刻她根本无处可归。
她身上除了一身夏天的白色短袖和为了遮住淤青及绷带的黑色运动长裤外,没有其他东西,包括坐车的零钱。
所幸她还记得那一带的路,她穿过马路,走在被人踩秃了大半的绿化带旁,和九年前的行人擦肩而过。
医院对面是a市的税务局,税务局左转再往前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这是零几年a市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而九年后税务局和医院都各自搬迁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坐公交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街也沦为老街,只有一些本市人才在这做着小生意,但并不为赚钱,只是招人来好凑桌麻将罢了。
到了十字路口往右直走,十来分钟左右后就能看到右边街上一家卖牛肉拉面的老店,面馆旁边是一家杂货铺,外面搭张桌子卖些小零食和罐装的彩色糖果,两家店之间有条一米来宽的胡同巷子,拐进巷子中,就能一眼看到一个斜垮的带盖垃圾桶,旁边闲放着一把扫帚,盖上有时会趴着一只大黄猫,不像是家养的,而是流浪的,沐司茜以前抄小路经过时总不忘给它带些小鱼干,就当是过路费。
出来巷子看到的是一条稍窄些的老街,两边有几家零散的早餐铺子和修自行车或电器的店铺,有不少老人还保留着收音机听着曲,偶尔也有遛鸟的,一手提着个鸟笼一手拄着拐杖,笼里大多是学舌的鹦鹉,虽然有趣,但沐司茜并不喜欢被关着驯养的鸟,只觉得失去了原本的灵性。
这点是沐司深跟她说的,她起先并不关心这个,但沐司深提过一次之后她就也随同着不喜欢那鸟了。
沿着小街朝左走,然后转弯就能看到一棵大槐树,因为现在是夏季,所以树上的一串串白色的槐花已掉落结成青色的小疙瘩。
而绕过大槐树之后就能看到一面一米高的围墙,围墙里面是一所圣恩孤儿院,沐司茜八岁那年就是在这儿生活,那儿给了她很大的转变,也间接造就了之后的一切故事。
叶知秋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按照记忆往前走,经过孤儿院和废弃的公园,最后到了一栋二层小别墅门口。
这是九年前的沐家,在昨天的车祸发生之前,这里面还是一个充满了温馨的家,但今天之后,这里剩下的只是一栋空旷甚至有些冰冷的房子。
“……”叶知秋站在门外,脑海中涌起推开门的冲动,但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她没资格再回去了,即使这只是个梦。
“你为什么不进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熟悉。
叶知秋诧异地回头,就看到沐司深站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在确认来人之后,叶知秋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刚痛失双亲的少年沐司深,而是已经是研究所副所长的沐司深。
“我来找你。”沐司深面不改色。
“找我?”叶知秋疑问。
这是她的梦,他怎么会在?是她梦到他了吗?
“你打算这样睡一辈子吗?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沐司深紧逼着质问她,这是九年后他惯用的说话风格。
“逃避?”叶知秋反复重复这个词,最后将头埋到一边,呲笑一声,“分明是沐副你在逃避吧?”
“在我鼓起勇气跟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你不敢正面回应,所以故意说那些伤人的话想把我撇开,不是吗?”
“……”沐司深沉默了,眼底闪过一丝悲痛,但很快他就直视着叶知秋的眼睛,“我来只是为问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
“哪句话?”叶知秋一时被问得没反应过来。
“订婚宴那晚你说的话。”沐司深轻微咳了一声,有些不适应这种场景。
“可你不是已经……”叶知秋犹豫着。
“到底算还是不算?”沐司深长话短说,他一向不爱浪费时间,而这时候也不适合说太多。
“……算吧。”叶知秋点点头,猜不透沐司深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要答复吗?那你醒来我就给你答复。”沐司深说。
“……”还没等叶知秋回答,沐司深就突然不见了,四周的建筑和植物也同时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朦胧一片。
她一个人站在白色空间的中央,一瞬间像是个迷路在孩子,有些无助和恐慌。
这又是哪?还是梦吗?
她绕来绕去却都找不到出口,像被困在玻璃罐中的飞蛾。
她想醒过来,不想被困在梦里,她往前跑着,甚至使劲掐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自己冲破这个梦境,可还是不行。
“快点醒来,快点醒来,这只是个梦。”叶知秋急得要哭出来,沐司深的那句话让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维持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尽管那绝大多数可能是她自己在梦里的幻想,并不是沐司深对她说的,但她还是不愿待在这里。
即使只有一点点希望,她也想听到他给的答复。
可事与愿违的是,她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甚至突然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连手指都渐渐动不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至闭眼前,她喊了一个名字,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叶知秋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灯光,这里还是医院。
“你终于舍得醒了。”傅锦年开玩笑道,他手上正拿着水果刀削着一个苹果,削下的果皮一圈圈一点也没断。
叶知秋用余光打量了病房,只有傅锦年一个人坐在旁边,林昀不在,也没有沐司深的身影。
“看你很无聊的样子。”叶知秋也笑笑。
“探病本来就不是件有趣的事,尤其是在你要探望的那个人还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不然说话都没人回答能不无聊吗?”傅锦年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
“苹果削了很快容易氧化的。”叶知秋看了眼傅锦年手中还在削的苹果,提醒道。
“你可以当我神机妙算,算准了你会这时候醒来,所以一醒来就有苹果吃。”傅锦年把苹果切丁放在盘子里,然后将刀擦净小心放在果盘边上。
叶知秋笑了,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红润。
这不是她第一次醒,她恍惚记得昨天自己也醒过一次,但一醒来意识还不太清,又被一大群医生护士围着,所以几乎像是在做梦,话也模模糊糊地不记得说过什么就又睡了过去。
傅锦年扶叶知秋坐起来,如实承认说:“其实这已经是我削的第五个苹果了,你要再不醒,这一篮子苹果怕是要被我浪费完了。”
叶知秋靠着枕头,半坐起来就看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真的有几个氧化的苹果和不少苹果皮。
“医生说你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不过会有些后遗症,比如坐久了站起来偶尔会缺氧头晕,所以你之后半个月必须好好休息,配合医生治疗……”傅锦年将苹果拿给叶知秋,唠叨着嘱咐道。
见叶知秋低着头一直没说话,傅锦年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玩笑道:“怎么,醒来第一眼见到是我不高兴啊?”
叶知秋摇摇头,浅浅笑道:“不,见到你反而最好。”其他两个都是想见而又不敢见的。
后半句叶知秋没说出来,只是神色有些无奈。
突然,叶知秋想起刚才梦里的事,便抬头有些犹豫地问:“锦年,他……沐副刚才来过吗?”
“我一个人来的,没看到沐副,他是所里的大忙人,现在兴许还在忙吧。”傅锦年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后又转而反问道:“怎么,你想见他?”
“……不是,只是问问。”叶知秋轻微地摇摇头,掩饰过去,可嚼在嘴里的苹果却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