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紫瑞最终选择了离开。
她的英语老师是国际高中部负责人瓦萨罗先生,开学之后他几次跟我说,紫瑞上英语课几乎一言不发,不知道她能听懂几成。我问紫瑞,她觉得英语课基本能听懂,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发言。
这是我在德国学校经常面对的一个问题:上课的时候,老师得不到中国学生的反馈信息,无法给他们登记平时成绩;中国学生则觉得上课无话可说,常常并不是因为语言能力的问题,语言基础很好的中国学生,上课也会比较被动。
在中国出生成长,又在德国呆了十多年,根据个人在两种文化的观察、经历和体会,我总结出来下面两个原因:
1. 中国的传统文化强调老师和学生的不同角色地位。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对学生可以耳提面命;学生则以听命服从为主,上课或默记或背诵或手抄。
老师输出——>知识——>学生输入
老师和学生之间像一条自上而下的知识输出、输入单行道。
而西方的课堂则强调学生的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课传授知识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时间以老师提问引导,学生表达观点、应用知识解决问题为主,学生也可以随时提问,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相对平等,互动是上课最重要的形式。
课堂上的发言,德语称其为 Beitrag,本意是贡献,也就是说,学生在课堂上的发言就是对课堂做出的贡献,这一贡献当然有大有小,也有质量的高低,但是不发言,对课堂就肯定没有贡献了。
2. 中国文化注重发言和观点表达上的谨慎。言多必失是中国传统古训,公开场合话太多会被人贴上“好出风头”的标签。另外,中国学生往往价值取向不明确,个人观点不鲜明。这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关系,中国人习惯从全局来看问题,力求全面和完善,而这一要求往往作茧自缚,无处表达自我。
我记得自己在德国读硕士时的一次心理历程。攻读硕士学位,大部分课程为讨论课,导师选择一个专业主题,知识点自己课后消化吸收,课堂上就专业主题的现实应用自由讨论,各抒己见。
我初到德国时,讨论课基本不发言,不仅不发言,看到其他同学潮起云涌、热烈讨论的时候,还会想,“这有什么好说的,真幼稚”,“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你只站在一个角度,怎么能考虑得全面呢?”,“片面的答案是错误的答案,错误的答案还是不说为好”等等等等。冷眼沉默地旁观了好长一段时间。
人会受到环境的影响,这种心理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憋不住了,也开始参与发言了。不管自己的答案是不是幼稚,考虑得是不是全面,我发了言就有一种畅快淋漓之感。
后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西方,发言看中的不是对与错,也不是全面不全面,而是每一个人平等和积极的参与。一个问题,如果每一个人给出了各自的答案,即使单个的答案是片面甚至是错误的,所有人的答案加在一起,问题似乎就清晰了很多,因为不拘泥于书本上的正确答案,往往还可以推陈出新。
没有人会因为答案错误或者片面遭到嘲笑,他们也不会因为提供了错误答案而感到面红耳赤,而是将讨论的这个过程看成学习的过程。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别人不认同,并说明了理由,那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就更深入了。
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想,西方人非常重视他们自己的发言权,也尊重他人的发言权。
另外,课堂上的表现和发言也是老师观察学生的一个重要渠道,老师通过发言可以判断学生的价值取向和个人观点。如果中国学生在英语课上一言不发,老师的结论就只能是,这个学生上课听不懂,英语没有过关。
前面提到的紫瑞就遇到了这个问题。瓦萨罗先生让我跟她父母沟通,告知紫瑞可能过不了三个月的试读期,我照办了。
紫瑞表示很喜欢这个学校,希望能留下来。
瓦萨罗先生则按照合同要求,在三个月的试读期之内给紫瑞父母写信,预先解除了合同,如果考试成绩符合要求,可以恢复合同。
紫瑞虽然上课表现被动,课后其实非常努力,最后考试达到了升入高二的要求,而且画画、弹吉他,课外生活也很活跃,学校准备留下她。这个时候,她父母为了谨慎起见,已经帮她找好了另外一间学校,因为各方面的手续和时间问题,也签好了合同,紫瑞尽管不情愿,学校也希望能留住这个孩子,她最后还是得离开。
紫瑞的走让我觉得非常遗憾。作为这所德国学校的唯一中国老师,我必须扮演桥梁的角色。一方面要告诉我们学校的中国孩子,德国老师和德国课堂注重什么,他们对学生有什么期望值;另一方面也要告诉德国学校的同事,中国的课堂有怎样的文化,中国孩子有哪些特点。
如何在西方的文化背景下,尊重中国孩子的文化背景,找到符合这两种文化的教育模式,这可能是时代赋予全球化教育的挑战,谁能接受挑战,找到一条出路,也将会找到这一领域的时代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