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尘缘 倏忽成空
纵关山万里 万象峥嵘
也不过长河月冷 而你
在谁的怀中 —— 文记
七 命运
老僧果然是醒了。确确地说，他这一宿都没怎么睡着。
破庙的大门处还保留着往年来时用石头简单砌成的炉子，小和尚跑到庙门口时，老僧正蹲在炉子旁起火。炉子上架着一个烧黑了的铁锅，铁锅上放着一小簇洗过的米，这一点米还是在上一个村子化缘来的。
小和尚跑得快，气喘个没停，老僧却仿若不知，头也没回，拾掇着那边的柴火。
看着这陌生的一幕，小和尚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开始狂跳：往日里早饭都是他准备的！
“每回师傅生气起来，就不声不响，什么也不讲。”他心里头暗自说了一句，有些发了慌，“生气起来，又该大病一场了！”
“师、师傅，我……”他嘶哑着嗓子，咽了口唾沫，低着头，目光直直地盯着老和尚，“我来吧。”
“噢，你回来了啊。”老僧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转过头看了小和尚一眼，脸上很平静，语气也祥和，不似作假，“那你来吧。”
小和尚心里头兀自慌乱，在炉子前蹲下时依旧有些发虚，师傅这样反常，反而是让他有些不得劲。
“咋不揍我一顿呢？像往常那样劈头盖脸骂上一回多好。”他心里头暗想，有些怀念往日里的那些事儿了。
他很快将柴火点着了，把铁锅往上一架，起身舀了点水倒进了锅里，接着就是烧火了。他不敢看老和尚，索性蹲在炉子前守着，不时添几根茅草、枯枝。
住在村里时，他们才有这待遇，能够喝上一口粥，赶路时就只能就着山泉咬几口干馍馍了。这还是好的，有时候干粮带得少了，这早饭是不兴吃的。
这铁锅是村里人不用了的，去年让老和尚给化了回来，锅的边缘缺了个角，水放多了容易漏出来。不过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将就着也就用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粥眼看着就熟了，老僧一直也没提他跑出去这事儿，让小和尚心里有些拿不准。不过，老僧不提，他自个儿也就压下了，这事儿一压下，他脑袋里就浮起妮子那张俏脸，泪流满面，她说：“东子，要不咱两跑吧？就咱俩！”
“想啥呢？”这时，老僧忽然喊了一声，“火就灭了。”
“啊？没、没想。”小和尚一惊，忙又添了一把茅草，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哆嗦着从布包里头摸出两个碗，拿到庙外去了。
不多时，小和尚回到了庙里，狠力把碗里的水甩了个干净，盛了粥给老僧递了过去：“师傅，喝粥了。”
“嗯。”老和尚接过碗，把嘴定在碗边儿，神色复杂地看了小和尚一眼，才咽了一口清粥下去。
确实是清粥，米粒少得可怜。
小和尚被他这一瞧，顿时就有些心虚，强自镇定回过头也给自己盛了一碗，老僧却是开口了。
“小子，昨儿个、你做啥去了？”老僧语气不咸不淡，镇定得有些可怕。
终于要提这茬事儿了么？小和尚忽地就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肌肉都是刹那松懈了下来，失却了气力。
“我去见秀秀了。”秀秀是那个妮子。
他自己都没想过，提起这件事竟可以这么稀松平常地开口回答，但奇怪归奇怪，他此刻心里头确实没什么波澜了。
“怎么打算？”老和尚盯着他，目光锐利的可怕，仿佛已经将他看透了一般。
“我也不知道，”小和尚把碗就地放下，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光头，语气里忽地有了一些痛楚，“兴许跑吧。”
“这样啊、这样也好。”小和尚以为师傅会暴跳如雷，他往常都是那样的，可是老僧却意外地没有发脾气。看他话里话外似乎还是支持的。
小和尚不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双眼，那双老去的眸子里再没有了锐利神色，半是愧疚半是解脱。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带着回忆。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没去管弟子的讶异，老僧也将碗放了下来，从自己的布包里头取出一个荷包，嘴里不禁轻轻吟唱了起来。
一阵风从断垣处灌了进来，带起了一丝凉意。
“师傅……”小和尚尝试着叫了一声。
“没事，”老僧察觉失了态，用布满茧子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强笑道：“风大，吹进了沙子。”
“嗯。”小和尚答应了一声，心里头却大受震动，难怪师傅每年十月十三日这天心情都很是低落，问他也不说，算算时间，今日恰好是十三了！
师傅这是、思念？小和尚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却不敢作声。
“无心。”这是老僧给他起的法号，平常却不这么叫他。
“弟子在。”小和尚也不由严肃了几分，师傅每回叫他法号都有大事吩咐。
“心里有没有个谱？”老和尚把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
“啊？”小和尚吃了一惊，这算是什么问题？
“私奔那事儿。”老和尚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脸上的悲伤不知什么时候全隐了去，一本正经地问道：“打算跑去哪儿？以什么为生？都想过了吗？”
“师傅，你……”小和尚这才真真是吓了一大跳。要说自己这个师傅坏倒也不坏，虽然严厉些平日里对他倒也不错，可是什么时候这么开明了？
“唉，”老僧见他如此，脸上浮起一丝回忆、一丝懊悔，“五十年前，十月十三日晚上，为师原也是打算……”
“十月十三？！师傅打算……”
“嗯，跑！”
老僧点了点头，压在心里五十年的往事如潮水一般奔涌而出。
他们情投意合，暗生情愫；他们风雪里相视而笑痴情于心，泉水旁临水相拥互诉衷肠；他们许下了厮守的诺言，以为就此会一生一代一双人！然而，这件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他的师傅，她的爹娘，很快发现了这件事。他们的爱为世俗所不容。他的师傅为此气的一病不起。
于是，几日之后的良辰吉日，她远嫁他乡，而他继承了师傅的衣钵。
那夜，下了雪。
老和尚的记忆里，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 END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