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by亦舒-第十章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我微笑。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你明明笑了。""呵,我玩得很开心。""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博物馆与花园。""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你觉得翟叔怎么样?"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我非常懊恼,"没有。""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母女俩沉默半晌。"你喜欢翟叔?""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你以为他可喜欢你?""嗯,不讨厌我。""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

"子君——"他叫住我。我转头。"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无可救药的宿命论。"我笑笑,离开。

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那是税务局的烦恼。""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真干脆!"子群鼓掌。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日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我有空?我忙得要死。""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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