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云（跟曾老师同步写征联训练营讲师）
近日，“有容堂”杯成联月赛第十二期评选结果揭晓。本期题目是清明，一等奖联作如下：
梨花风起，杨柳烟飞，泪水忽沾襟，春光正好谁同看；
杏雨丝长，子规声切，纸钱犹化蝶，墓草重生人不归。
此联通过营造清明特有的意境和氛围，传达了慎终追远、祭祖思亲的清明文化内涵。上下联尾句营造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和反差，感人至深，引起读者的共鸣。当然，任何作品哪怕是获奖作品都不可能完美，此联亦如是。综合看来，此联在意象的选用、自对的安排、主题的表现等方面还存在改进的空间。为此，我将此联作为对联早课教学的例子，与学员们展开讨论，提出修改意见，供大家学习，也供作者参考。若有不妥，还请作者海涵。同时，也欢迎广大联友参与讨论。我的微信是幺三五七六六五幺三幺二。
一
首先，我指出此联存在的三个不足之处。
第一，意象的选用不够精当。植物和动物意象安排稍显凌乱。梨花和杨柳对举，都是植物；而杏雨和子规对举，却是一植物一动物。此外又在别处出现蝶和草，而相对应的却并非动物和植物。上联风和烟并举，下联在非对应之处又出现了雨。虽然不能说必须绝对整饬，不允许“横生枝节”，但总体看来，此联在意象的选用上，似欠综合考虑。
第二，自对的处理不够精细。对联的特点和优势在对仗。当句自对，更应该注意对仗的精工和巧妙。尤其是名词的小类、声韵的谐美等细微之处更须着意求工。因为细部更能体现对仗的精妙。此联“化蝶”对“沾襟”，“春光”对“墓草”虽显略宽，不算弊病。但自对就应该严格一点。“梨花”对“杨柳”，本可对得更精细一些，但也不必过苛，可以放过。而“杏雨”对“子规”这样的对仗，不能不说失之于粗疏。考察古人的对仗情况，与杏雨相对的词语，有蘋花、兰烟、杨烟、芹泥之类，无一不是精细、精工之对。当然，如果有人硬要说，以“子规”对“杏雨”是今人的创新，那我只能无语。为便于比较，列出古人“杏雨”对仗的部分例子：
苎袍沾杏雨，兰棹拨蘋花。（元末明初·徐贲《泛碧浪湖》）
杏雨春城暗，兰烟晚径迟。（明·孔天胤《寒食放吏斋居悄然》）
杏雨红初散，杨烟绿半消。（明·刘绘《绿水曲》）
日丽芹泥软，风清杏雨收。（明·何乔新《江燕·其二》）
第三，主题的表现不够精深。清明题材主题的开掘空间有限，但今人并非无可作为。前面讲到的“春光”“墓草”之对，如果作者能够从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中得到灵感，稍微改变一下用词，不仅可以表现思亲主题，还可以表现感恩主题。可惜作者没有深入下去，仅仅将主题局限在思亲，未能宕开和升华。
二
指出问题之后，我提出三点修改意见：
第一，优化意象。采取更换、调整、归拢的办法，使意象更加集中、齐整、协调。如将下联的杏雨去掉，因为上联已经出现类似、雷同的意象，不要重复；代之以后面的蝴蝶。
第二，细化自对。重点修改“杏雨丝长，子规声切”。“梨花”“杨柳”之对也可以改得更精细、精工一些。
第三，深化主题。从《游子吟》中得到联料，将“春光”和“墓草”略加改动，挖掘春晖和小草的比喻、象征意蕴，从而深化思亲、感恩的双重主题。
讲完存在问题和修改意见，我布置作业，请学员提出具体的修改方案。同时，我也在思考如何修改。
陆续有学员发出修改稿，我一一作了点评。
为了比较，再次引用获奖原作：
梨花风起，杨柳烟飞，泪水忽沾襟，春光正好谁同看；
杏雨丝长，子规声切，纸钱犹化蝶，墓草重生人不归。
三
先看对“杏雨丝长”的修改。
一位学员改为“粉蝶身盈”。好处在“粉”对“子”（紫）的借对很巧。古人也有类似的例子，如“残春红药在，终日子规啼”，以“红”对“子”（紫）。不足在“身盈”给人以轻盈、轻快的感觉，与清明的肃穆、凄凉的总体氛围不大协调，虽然有以乐景衬哀情的说法。
一位学员改为“蝴蝶影寒”。影寒，太棒了！非常切合清明寒冷、凄清的氛围。“影寒”对“声切”，一影一声，注意到角度的变化。古人也有“影寒”对“声切”的例子，如以下两例：
慕侣朝声切，离群夜影寒。（隋末唐初·李义府《咏鹦鹉》）
露冷蛩声切，天空雁影寒。（明·朱诚泳《寄戴松崖宪副》）
一位学员改为“蝴蝶情长”。或许化用梁祝故事，但放在开头，略显突兀。
一位学员改为“蝴蝶影微”。微小，近乎无，似乎跟死亡有关，切合清明。但我还是更喜欢“寒”。寒，有冷意，不仅指天气，也暗示人的心情。刚好，清明和寒食相隔。所以“寒”应该是不二之选。
一位学员改为“粉蝶愁长”。不大妥当。一来因为语焉不详，空无依傍，很难让人想到粉蝶与愁长之间的因果关系。尽管可以找到“粉蝶黄蜂各自愁”（明·唐寅《和石田先生落花诗二十首·其七》）这样的诗句，但单从此联的语境来看，让人费解。二来，情感有时需要隐藏，借助相关的意象含蓄地传达，不宜直白地说出。
一位学员改为“蝴蝶影单”。与整体氛围协调，但“单”亦稍显直白，还是不如“寒”好。
一位学员改为“旋蝶影单”，同时将后分句改为“悲鹃声切”。和前面一样，“单”稍显直白，“悲”过于直露。
四
再看对“纸钱犹化蝶”的修改。
一位学员改为“纸钱犹化伞”。虽然有形象，但跟清明没有多大关系，跟后句意思衔接也不紧密。后来他又把“蝶”改为“雪”，有形象，更好一点。但因为其他地方已经用过“风”“烟”这类词，不宜重复。
一位学员改为“纸钱犹入梦”，另一位学员改为“纸钱堪寄梦”。前者表意不明，后者“堪”改为“空”，与尾句衔接更顺畅些。
一位学员改为“纸钱空托梦”，“空”字用得好，原因如上。
一位学员改为“心孤犹触目”，相应地将上联“泪水”改为“泪落”。但“心孤犹触目”“泪水忽沾襟”两句意思过于接近，没有拉开。
五
接下来看看学员对“春光”“墓草”的修改。
起先我提出，为了凸显感恩主题，将“春光”改为“春晖”，将“墓草”改为“寸草”，大部分学员照搬改用这两个词。但一学员改为“三春”对“寸草”。非常好！相比我的改词，这个数词对仗更加工巧。
一学员改为“山英”对“墓草”。山英应该就是山花，“英”是为了避免不规则重字，给人用词窘迫之感。
还有学员对原作进行过多的改动。如：
梨花澹澹，柳絮纷纷，远山苍翠时，春晖正好谁同看；
蝶影凄凄，鹃声切切，泪眼朦胧处，寸草重生人不归。
修改别人作品，要在尽量保留原来风貌的基础上作适当和适度的改动。原作“风起”“烟飞”之对没有问题，可以不用改。“泪水忽沾襟”对“纸钱犹化蝶”，也没有大问题，只须小修小补即可。不过，“苍翠”对“朦胧”，双声对叠韵，还是对得非常精细的。这样的微妙之处，我们一定要格外注意。
六
最后，综合自己和学员的意见，我提出一个修改稿。
原作
梨花风起，杨柳烟飞，泪水忽沾襟，春光正好谁同看；
杏雨丝长，子规声切，纸钱犹化蝶，墓草重生人不归。
改作
梨花风起，柳絮烟飞，泪水忽沾襟，春晖正好谁同看；
梦蝶影寒，啼鹃声切，纸钱空酹酒，宿草重生人不归。
下面将总体修改思路讲讲，其实就是前面所讲修改意见的具体落实。跟原稿相比，我觉得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改进。
一是意象更加集中。采取三个办法。第一，重组整合。选取梨花、柳絮，风、烟，蝶、鹃等自然物象作为意象，两两配对、有机组合。第二，精兵简政。去掉杏、雨这两个雷同、重复的意象。第三，新增意象。清明岂能无酒？故把酒摆上。有四个好处。一来填补蝴蝶“飞走”的空缺。二来弥补对仗略宽的缺陷。“纸钱”对“泪水”，看起来很宽。上联泪水和襟有对应关系，下联如果也能够与其一致，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引入酒正好可以与纸钱形成对应关系。三来增强清明节日的氛围和现场感。四来与尾句语意衔接更加顺畅。酒为谁设？就是后面提到的不归之人。着一“空”字，更显悲凉，弥增遗恨。虽然下联尾句忽现草意象，似乎有游离之感，但因为其有特别深厚的内涵，无法用其他意象取代，且距离上联首句的植物意象过远，故不能一味为了齐整而删刈之。整体看来，这些意象组合有序，不紊不乱，不枝不蔓。
二是对仗更加工巧。上联“梨花”“杨柳”的自对，本来可以不用修改，在古人的诗句中比比皆是；但考虑到和下联互对的协调，遂将“杨柳”改为“柳絮”。下联将子规改为杜鹃，一是避免与尾句的“归”同音，二是腾出空间用于摹形绘声。将下联三分句中的“蝶”提前，修饰以“梦”字，意蕴丰富。梦蝶典出庄子，让我们产生对人生、生命的感慨。去年我就写过一副题咏陈抟的对联：
天下都无鼾睡床，偏巢由再世，百年卧紫殿榻边、白云乡里；
尘间只是暂栖所，有庄老传人，一例看生如梦蝶，死若蜕蝉。
前人也有“梦蝶”“啼鹃”之对。如：
勾引芳情春梦蝶，频催愁绪夜啼鹃。（宋·钱大椿《春夜》）
啼鹃渺渺翻梁燕，梦蝶蘧蘧出谷莺。（宋·韩淲《十三日方斋·其一》）
三是主题更加突出。主要体现在对“春光”“墓草”之对的改动上。“墓草”之“墓”，我觉得多余，因为前面有“纸钱”，不须明说。为了强化感恩主题，起先我改为“春晖”对“寸草”，意思明白，但对仗略宽，尤其是“春”对“寸”。有学员改为“三春”对“寸草”，更加工巧，不错。但我不十分满意。有没有一个三全之策？既可以凸显感恩主题，又可以形成工对，还可以体现墓草的凄凉感。最终，我想到“春晖”对“宿草”。为与“春晖”照应，我原想将“看”改为“沐”，后来觉得以春晖指代春光亦无不可，且古人也有“寻花傍水看春晖”（唐·吴融《巳日》）的诗句，遂依原样。宿草，有三种含义，一原指隔年的草，二借指坟墓，三借指人已死多时。“春”对“宿”，时间对时间。古诗也有例子，如：
宿草荒原零露夕，寸心方忆报春晖。（明·王汝玉《送张文琮之官新城》）
夜台终宿草，知尔恋春晖。（明·黄佐《哭崔南甫二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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