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爷爷阖然长逝,周五我们一家三口急匆匆于青岛赶赴滕州,已是傍晚,这是一座相识16年的城市,20余层的大厦突起在昔日广袤荒远的村落,如今耸入高处,挤在一团,再射出零星的光,我却难辨方向。街市上冷然冲出的电动车没有车灯,只有匆匆回家的背影。
与岳父通电话,说是在殡仪馆,想当然百度一下,却错往火葬场,经一开SUV民政部门女士提醒,我们又赶往殡仪服务中心。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生可赚钱,亡可发财。到了服务中心,十余间民政部门开设的灵堂巍然立于西院,过往的挽联早已褪去红色,留下“椿庭千古”的发白字样,于热风里微微动些。据说,每间灵堂均有不同的标价,每天1000到5000不等。
我们赶往灵堂,妻家族的大爷叔叔长辈们闻讯赶来和我握手,并嘱:要行礼。丧事行礼是我幼年常观看嬉玩的热闹场景,不觉得有什么悲戚,偶尔还会跟随围观的群众嘲笑指摘那些磕头犯错的亲属。如今轮到我,却茫然不知所措,在城里久了,哪还记得那些繁琐如捣蒜的叩头之礼呢?作为孙女婿,我从宗族里来,也不得不附随那些平日讨厌的七姑八姨之礼。
赶忙向大爷请教,大爷瘦弱的手握着我,嘴里透出酒气,直说:
“侄女婿,你都忘了?你奶奶去世我不是教过你?“
我道:”大爷,原来还记得些,但是不知道何时作揖何时磕头了,也不记得磕几个作揖作几个了。“
大爷仍笑,晃着我手:”好办,兰九叩。“
我转头给身边儿子讲:“走,跟爸爸学学。“
一入灵堂,4名吹鼓手执笙鼓竽,哀乐顿起。我双臂一展,合拳抱揖,拱于额前,遂双手垂立,顺势屈膝下跪,连叩二首,复站立,作揖,复下跪二叩,再作揖垂立,迈步向前,至灵位作揖下跪,连接三炷香三杯酒,爷爷在相框里戴着花镜,眯眼看我。一叩首毕,退后一步,遂作揖下跪,依前样四叩首,再作揖必。儿子在旁竟然不慌不忙,依样而学,周边亲属称——还可以,小子很棒。
如内室,再作揖叩首,孝子回礼。礼毕,旁室的三位婶子赶快拿来孝服孝帽孝鞋孝带与我穿上,凛然间,浸入悲戚之氛围。
行完礼,我跟随岳父去祖坟起迁奶奶的骨柩,漫天的星辰笼罩在黑魆魆的乡野,蚊虫见光扑身聚来,胳膊脸上满是痒痒的飞虫,急手一拍,腻腻的翅膀和节肢沾附在掌心,又是一些生命的离去。宗族数人分了工,有执香火纸钱灵烛的,有远远避开专司放炮的,有立于一旁不时提出建议,叫人小心玉米苗的,有拿了几条香烟分散给工人,工人们连连推脱说不要最终仍揣入兜内的。哀戚的仍是岳父,但他并未落泪,只近身盯着坟冢,连日的忙碌和迎来送往已经让他疲惫不堪。
焚着香,工人们便动土开挖,坟前的蜡烛在田野里纹丝不动,香烟也顺直升腾,大家都说是个好兆头。坟冢内是岳父的母亲,奶奶出身大家,广额大耳,自小上私塾,工针线,养育了6个子女,饥荒年代,将娘家陪嫁的饰品妆奁悉数卖掉,换得粮食,将子女抚养长大。晚年长读圣经节选,也就是如今乡间流行的小手抄,但并无当下那些偏激虚妄之言,都是些教人向善,尊重长者,睦邻友好的劝解之语。记得妻子出嫁前,奶奶还告诫妻子,要将婆家当己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要惹婆婆生气之类的话。
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二老在世时,每逢我回岳家,爷爷奶奶均一坐炕上一坐圈椅,佝偻着身子,围绕在圆桌,招呼我吃饭喝酒,并特意买好我最爱吃的芫荽。奶奶牙口不好,但她执意不去镶牙,认为,人老了,没有必要花那个钱,也不愿意忍受拔牙之痛,遇有好吃的东西,便借助蒜臼子捣碎来吃,蠕动的牙口在咀嚼里度过美好的时光。
但爷爷却配了两副牙齿,有滋有味地享受肴馔之美,边吸着烟,边啜着酒,但酒仅一两杯而已,烟却分分钟不曾离手。每次我们爷俩见面,爷爷总要把小辈们给他的好烟好酒专门取出,劝我多喝,每次他喝却仅仅一沾唇,等我明白过来,也是醉了。
并送我香烟,几只雪茄,都放干了,但他老人家竟分两年送给我吸,可惜我没有留下一支作为念想。
不一会,奶奶的骨柩起出,漫天的星辰颗颗闪亮,十字天鹅星,玉杓北斗星在宁静的夜里好似说着祝福。一行人又护持着驱车赶往龙山墓地,停灵预备和爷爷合葬。
龙山就如青岛的太平陵,也开发出很多墓地,如太师椅般的山势吸引了众多孝子孝孙,山远侧就是亚圣孟子的故乡,我们4人抬了棺椁,沿山路曲折前行,凌晨的山林仅漏出轮廓,但我并没有感到害怕。
岳父双眼浮肿,步履蹒跚。岳父的几位仁兄弟都是60多岁的人了,也都坚持不回家,亲自护送棺椁到新墓地。为了爷爷的去世他们早已忙活了3天3夜,却仍然商量好天亮后如何集结,如何迎接亲友,如何宴客,如何发丧。忙完已是凌晨5点。
周六是发丧的日子,各家亲戚朋友宗族兄弟和女眷们陆续到齐。外柜上几位叔伯唱记祭礼,花圈挤满了灵堂,帐布挂毯也不像原来那样直接悬挂,而是有了包装盒,一切都已经制式化。岳父的兄弟姊妹都守在殡仪中心,随丧乐向前来祭拜的亲友一一叩首。亲友们行礼哭拜完,照例是说一些怀念及不该早去的话,并随手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记得幼时我的老家,妇女们是最会哭拜的,不独声音大,有哭词,而且完全沉浸在悲伤里。
爷爷92岁,算是喜丧,一众亲友也并无太多伤感,直说,老人家毫无征兆老死在家,没受任何苦痛,也没让孩子们熬夜照顾,实在是修来的福气,寿终正寝。
人们又谈起爷爷,他是一个幽默风趣的老人,一生愿意做媒,劝解他人家庭矛盾。自小家庭请了先生,却喜好逃学,识字还不如奶奶多。但从年轻便好养鸟捕鱼打猎,打得鱼从来不吃,尽数交给奶奶分与家族,奶奶便用土法加些青椒将鱼炖了吃,并邀请邻居喝酒。直到80多岁,爷爷仍骑三轮车到外甥家,领着60多的大姑,带着三个近40的外甥,去找河沟打鱼,重外甥们则新奇地跟着捡鱼拾蚌,不亦乐乎。
据妻子说,奶奶原来为生产队做针线活,有次将边角布料拿回家,被爷爷吼了回去,说,公家的东西不能拿。待我在机关工作时,爷爷仍然劝我,千万要守规矩,不要害人,他老人家还担心我的工作会得罪人,几次向岳父表示让我不要干机关工作了。爷爷头脑一直清楚,临去世前,将自有的私房钱悉数交给岳父,并嘱咐岳父,要少喝酒,多注意身体。可惜,我没能在他有生之年带他到海边栈桥捕海鱼。
在殡仪中心又分别行礼两次后,雇用的大巴载着亲友前往龙山,工人们早已守候在墓地,并和好了水泥,爷爷奶奶的棺木先后置入灵室。我们孙辈买了两小缸金鱼,岳父备了两瓶酒,和烟斗等一并随葬,岳父铲第一锨土,主事官指挥工人铲土入穴。山上风大,谁送的纸扎鸟笼内的小鸟叫个不停,女眷们笑说:“哎,小鸟叫的还怪欢,这下有鱼有鸟了。”
纸扎祭品在山风的啸叫里熊熊燃起,吞没了零星的小草,浓烟瞬间升腾散开,西去的太阳暗淡了去,透过火光和发红的灰烬,墓碑上是宗族行辈“裕后庆长怀,复兴再开来”的诗句。
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言:“焚我残躯,熊熊烈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愿爷爷奶奶在天堂安息,也如大姑的梦——奶奶穿着新衣欢欢喜喜牵手爷爷离去,那是他们七十多年相濡以沫的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