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从16岁参加工作,学的就是电焊。因为做这个工资高些,而工资之所以高,是以伤害为代价。表弟生下来不久,舅舅的一只眼睛开始视物模糊。
陈皮梅托了关系,去医院给舅舅开好证明,交到房管局办了病退。年纪轻轻又有孩子要养,怎么办呢?
他们两那个不成材的爹,这时候又出现了。
我的外公,标准的纨绔子弟。以他的德行,公家事业单位肯定做不了,于是很早就出来自己打天下去了。他也算有眼光,自己拉大旗干起了建筑行当,说白了就是做包工头。
他别样不行,笼络人心是把好手。上至设计院的工程师,下至村里的村长,都跟他铁。于是自己承接了工程,找来施工队,又找来设计师,像模像样成了建筑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死不活地运作到了90年代初,昆明各大企事业单位借着各种政策卯足劲给单位职工盖福利房。外公人脉广,做了快十年也算在行业里挣出些名气,四处开工。他只管到处拉关系送礼,需要人手帮他负责工程质量。
而长大了的儿子适时地从公家单位病退回了家,又需要钱养孩子。两下里都有了意思,于是上演一出泪眼相看认父做父的戏码,外公又频繁出现在妈妈和舅舅的生活中。
舅舅帮外公弄钱,妈妈帮外公弄人。不要误会,妈妈负责煮饭给他吃。
外公有几项工程在我家附近开工,中午他会来我家吃喝一通顺便休息。遇到祖祖来我家住的日子,他跑得还要勤一些,来我家看看他的老娘。
做为回报,他偶尔给我和哥哥发些零用钱。看得出来妈妈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牵扯,他给十回妈妈最多也只让我们收一回。
工程结束,他不来了,却把祖祖接走了。外公在郊外买了块地,自己建了一幢楼。一楼二楼做办公室,三楼四楼是他的住所。阔了,便在乎起礼义廉耻这些虚名来。接了老子娘来住,成全了礼数,高兴起来也好表表孝心。
因为外公的房子离我家很远,每次去探望祖祖,来回都要花上2个钟头在路上。夏日里顶着烈日,骑着单车走上一遭,时间漫长到抵得上西天取经了。
如果不是妈妈坚持要去见祖祖,我实在不耐烦去那里看那一出天伦之乐。
然而这样的天伦,也没有很长久。
父慈子孝的那一幕,终结于父子大打出手。外公说舅舅贪他的钱,舅舅说外公私自昧下了公司财产挪作他用。
壮年的儿子和他不算暮年的父亲,在家里打得鼻血飞溅大呼小叫。我爹去劝架,倒成了牺牲品,两人的拳脚皆落在了他身上,只好让我哥上去帮阵。
最后终于拉开了,四人身上都挂了彩,灰灰的脚印盖得满身都是。空气中飘过来淡淡的血腥味,有血亲关系的没血亲关系的人一同喘着粗气,默然想着事情如何走到这一步。
祖祖望着自己的儿子孙子闹得这样惨烈,急得发了哮喘,被我爹背着去了医院。
门外警车呼啸而来,为父子断绝关系签字画押。
闹了这一场,舅舅拿出在外公那里积攒的人脉和钱财,穿着外公的旧鞋走上了同一条路,也开了一家建筑公司,用陈某人儿子的名头做得风生水起。
那真是个好时节啊。舅舅和外公各守一片江山,四处都是陈家父子的工地。
工地机器日夜不停叽叽作响,工人两班轮换着把钱揽进来。
人有钱了,只恨不能多长几根手指,多长出两个脖子,都挂满粗壮硕大的金子,黄澄澄映着日头。金子见了光,熠熠生辉出光圈,把人框在里面。那样刺目,仿佛双脚离了地,高高在上睥睨起众生,让人靠近不得。
那样的风头,我们做为穷亲戚,本来应该识趣后退,不要拉低有钱人的社交圈子。
可惜我们不幸成了传说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河南籍的刘姥姥。
钱送回去了,妈妈顾不上目送走远的姐弟情谊,积极投身于赚钱大业中。
她开始在灯下日夜劳作,缝纫机踩得风火轮样滚烫,做出种种款式各异的衣服。哥哥周末从学校回来,便背了这些衣服回学校,去逐间宿舍敲门兜售。
天骤然凉了,妈妈又铺上河南寄来的好棉花,缝制成孩子穿得棉背心让哥哥去幼儿园门口支了小摊卖。
稍微空闲的时候,她筹划着家里的大大小小添毛衣。自己想了花样织出来,穿上身得到许多赞誉。连毛线店的老板看了也爱不释手,让妈妈织了几件做样板,挂在店门口招揽生意。
于是妈妈又接了几笔订单回来。暖黄色的台灯下坐着我们两母女。她织毛衣,我学习直至夜深。
爸爸不顾妈妈的反对,又出差去了。听说这次外业很艰苦,但补贴也很丰厚。爸爸背着鼓鼓囊囊一包药走了。临行前,交代哥哥没课就回家来住着保护我们母女。
哥哥的学校在山上,除非第二日一早有课需要住在宿舍里,否则他都是骑车来回走读。住在家里,吃用始终要比住校省些。
暑假来了,哥哥开始跟着小姨公司的工程师们去各个工地帮忙做一些杂事。吃住在工地,2个月后,哥哥把自己又炼回了黑骨精。非专业的大学生,能做得有限,这笔钱实际是妈妈那3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们给我家的资助。再加上爸爸托人带回来的钱,我们家在开学前终于攒够了学费。
妈妈写信给爸爸报告:这次教学费没有再去借钱,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了。
是啊,不用再继续借钱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爸爸写了回信,托同在一起出外业的一个小伙子带回来。小伙子说,这趟外业真是辛苦,我是顶不住先跑了。陈医生你不知道,那里没有老乡,走了2天就吃3个馒头,脚软啊。你还是想办法把叔叫回家吧。
然而不用我妈想办法,我爹被送回来了。他心绞痛发作频繁,县林业局怕我爹在没人烟的地方出啥意外,趁着上省厅要经费的机会把他半送半押地带回昆明。
几个月的光景,爸爸好像去了一趟时空旅行,从十年后转回来了。头发全白,颧骨高高突起;瘦了好多,眼窝扣凹进去,他细小的眼裂变大到历史最好水平。
等哥哥回来,看到我爸,两个黑骨精一照面,彼此都吓一跳。
我觉得老天对我家还是挺眷顾的。我爹回到昆明后的一个星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爹晕倒了。
你们有没有经历过一瞬间,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生?每一个动作呼吸,都变成慢动作,自己陷在那里,看着画面逐帧播放。
爸爸摔下去的那一刻,我还在写作业。厕所传来瓷盆砸落在地上的脆响,之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妈妈开始大喊,快!快来帮忙!
哥哥不在,对面的邻居帮着把爸爸抬出来,我去抽屉拿药。站在那里,头脑空白一片,药瓶上的中文字一个个漂浮在空中,全部抓不住。
最后是邻居叔叔进来,抓起小葫芦瓶,倒出一颗黑色的速效救心丸。妈妈撬开爸爸嘴巴塞了进去。
画面停顿很久,爸爸长吁出一口气。
我坐在急诊科走廊的凳子上,牵着妈妈的手,焦急地等待着。
家属来签字,那头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拿来一张单子。
是病危通知单。
急性心肌梗死,心跳骤停。
传到我耳朵里的,是各种仪器哔哔啵啵的声音,是走来走去匆忙慌乱的脚步声,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那一夜,特别忙乱。
抢救过来之后,爸爸插着管子推进了ICU病房。
妈妈回家去给爸爸拿衣服,顺便筹钱。
付款的时候,妈妈拿出一把钱,零零散散,一毛两毛,连镍币都有。
老天很成全,幸好够付。老天很帮忙,幸好爸爸抢救及时,幸好发病的那一刻,他在我们身边。
爸爸在ICU观察了几天之后,各项指标开始好转,转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家还有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没钱了。
妈妈把家里所能搜到的钱全拿去交给了医院,而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快3个星期。
我们没钱吃饭,我没钱去交寒假的补课费,而我妈还在盘算着怎么办。
怎么办?借呗!我妈不愿,我愿意。
比起张口跟熟悉的人借钱,我那时候更不愿对不熟悉我家情况的老师撒谎。
我们班的补课费,只剩我没交上去,已经拖了几天了。
所以我找到跟我同校上课的表妹,请她回家告诉小姨,我爸住院了,我家没钱了。
当晚,小姨和姨父来医院看爸爸,悄悄交给我妈一个信封。
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找小姨而不是去找外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