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心回到家,发现母亲不在家,冰箱门上有张便利贴。“我到你王阿姨家一趟,晚饭别等我,要吃晚饭的哦,爱你的妈妈。”冰箱里有昨天做好的馄饨,放入锅内到出锅可吃,不过十分钟。
打开笔记本,看到编导发来的邮件,关于纪录片的制作要点,快速浏览一遍,碗里的最后一只馄饨已经吃不下去,易心拿起手机赶紧拨通电话,“喂老杨,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人,我在想这个纪录片的视角是动物,故事如何展开呢,你这就给了我灵感了,这辈子我们是朋友,下辈子还要做朋友,还有下下辈子……”。
“哎,打住,我不期望下辈子了,人没有下辈子的,行了,你好好做吧,我等你的成品”。
“呵呵呵呵呵,别这么现实嘛,让我这个理想主义者表达一下浪漫的憧憬啊”,易心委屈地抱怨道,电话这头易心撅起了嘴。
“好,你就继续理想吧,晚上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吃饭?”
“吃饭就改天吧,今天立夏,晚上我去陪阿姨。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好的,丫头,有事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找我。”
“谢谢你老杨,认识你我简直太幸运了,那我等会儿就出发找阿姨去,再联系。”挂了电话,易心赶紧收拾了行李,去她的另一个家。
老杨是省电视台著名的编导,曾经导演电影,编写剧本,创作小说,任职过省著名大学教授,现在依然是易心母校的客座教授。一连串的头衔,和老杨这个称呼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早已历经万千岁月,看尽人间冷暖的老前辈的年纪,初次见他的人也会坚定地相信他是五十好几。均匀白发赫然爬出他那已经不再浓密的秀发丛。要是以前,它们定会想方设法东躲西藏,在你几经扒拉搜索,才会乖乖被俘。现在,它们扩充了自己的队伍,拥有了自己的势力,一夜之间,像一支打了胜仗的新生队伍,昂然而入,向你示威,这是它们的荣誉。这片丛林曾经也是老杨的得意战场,除了他的才华,他最骄傲的就是他那头浓密飘逸的披肩长发。
台里的人都听说,老杨是因为犯了事被免职正教授的,具体什么事大家都不得而知。来到台里,老杨并没有恃才傲物的怪癖,他不卑不亢,待人接物礼数周到,穿着打扮分寸尤佳,加上他本身的才华,台里有他的大批粉丝,大家早已忘记了他曾经的传闻。因为老杨的到来,省台收视率一度下降的趋势很快出现了大翻转,台里的老大将他像佛一样供着。现在最让大家热议的是,老杨一直未婚,成了众多迷妹的幻想对象。台里不是没有姑娘对他献过殷勤,但是都碰了壁,再后来,台里就有了老杨不婚的传闻,老杨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二)
坐上最后一班出城的大巴,易心要去与东深省城相邻的六望城,那是钟礼的家乡。大巴开进六望城中心,易心好好看了夜晚中的六望,城市的地标和记忆中钟礼描述的一样,传说很久以前,六望在一次洪灾中几近毁于一旦,后来一位仙人将自己手中的宝物在这个城市的南、北、东南、东北、西南和西北六个方向各撒了一粒种子,洪水奇迹般地消退了,而且从此这六个方向年年风调雨顺,经济发展越来越好,人们将这位仙人尊奉为本地的神,为他建庙,并将他的形象设为本地的地标建筑。
“哈哈哈哈哈哈,传说你们也信,这怎么可能呢?”易心听完止不住地大笑。
“这么好笑吗?”
“是,啊。。。不是,我就是觉得传说怎么会当真呢?而且不符合逻辑啊。”
“请你严肃点,这是我们那人的普遍信仰,不可动摇,never。”
“好的,我错了。”看到钟礼的严肃脸,易心这才收起嘲笑脸。
滴······滴滴······鸣笛声提醒乘客,大巴即将进站。易心提起行李,向城南走去。
披着夜晚的霓虹灯,穿过外层的天桥,下桥直走800米,右转进入一个青砖绿墙的弄堂,直走100米左转第一扇门就是钟礼的家了。门檐下挂着两个灯笼,今天是熄灭的。
“阿姨,我是易心。”易心边敲门边勒紧嗓门喊道。
不一会儿,门开了。“心心,你来啦,这么晚出来不说一声怪叫人担心的。”
“呵呵,我想阿姨,就自作主张来看您了,我还带了行李,向公司请了几天假,最近准备放松放松。”易心说着提了提手中的行李箱。
“好。。。”中年女人的声音哽咽了。她怎么不知道,易心这么晚跑过来是担心自己伤心,她是陪伴自己来了。 立夏是张兰之这辈子最痛的日子,二十五年前,经历分娩之痛后她的儿子出生了,二十四年后,老天爷又带走了她的儿子,同一天连丈夫也没再留给她。
待易心洗漱完毕,张兰之收拾好了客房。“心心,今晚你就先将就住这个房间,被子是一周前晒过的,赶明儿天晴,阿姨再帮你晒晒。”
“阿姨。”这一声委屈、思念与悲痛参杂的叫唤,让这两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瞬间泪如雨下。
“我今晚想和您一起睡。”易心勾着张兰之的手臂,抽泣着。
“好,阿姨也想和你一起。”
“这是钟礼三岁的时候,幼儿园的圣诞节拍的。”
“原来哥哥小时候就这么讨人喜欢。”
“你看,这是他初中的时候,那次他获得了全省摄影大赛特等奖,兴奋的一夜没睡着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姨,我想他。”
“我知道,心心。”
青砖弄堂里,那栋二层小楼上的暖灯照到夜深人静,照进了黎明。
(三)
“不好意思,让一下,请问这是摄影社吗?我要报名摄影社。”人群中开出一条道,钟礼看到一个莽撞的女生在招生台前喘着粗气,手里还举着一堆冲好的照片。
“同学,麻烦你先排队领填表格,然后等我们面试的通知,谢谢。”男孩彬彬有礼,将易心的目光引向那长长的一条龙队伍。
“早就听说摄影社是学校的重点关注社团,社团强大到可以联系到业界著名摄影师,还和省台著名编导有过合作项目,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可是工作就要迟到了,真是急死人了。”借着喘气的机会,易心在心里默默念叨。
“这是我的部分作品,作为你们录取我的参考资料,还有你看我这件T恤,前面的印花是我拍的照片。不好意思,我这会有急事,实在来不及填表格了,这堆照片里有我的联系方式,谢谢,再见。” 易心转身又薄开人群,跑了出去,剩下社长钟礼和社员的茫然。中午的校园树荫下,炎热在继续。新生们这会都在赶着为自己的大学生活寻找一些兴趣爱好,奔走在各个社团招新摊位。
易心就是这样认识的钟礼。后来他们一起参与一个项目的拍摄,钟礼笑着对易心说:“你报名那天就引起了我们社的注意,第一印象很深刻。因为你留下的那叠照片,我们社团全票通过录取了你。”
“你们是被我的才气征服了吧,其实摄影一直是我的梦想,能进这个全校学生挤破头都想进的社团,是我的荣幸,谢谢学长给机会。”易心说到此处还正正经经地转过身对着钟礼鞠了个躬,表达自己在招新那天表现失礼的愧疚。
这一正式的举动,钟礼倒不自然了起来。易心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自己是学长,理应给予一些帮助与照顾。但是钟礼心里更希望她将自己平等地对待,另一种意义上的并肩前行。
“别客气,你完全有这个资本,以后我会带你一起向前走,不管多难,一起守护你的梦想。”钟礼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坚定,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嗯,一起向前。”易心也肯定地拼命点头。
大学的生活对易心来讲,是充实且快乐的。课后易心就去兼职,对她来讲,独立早已在成年之前,从小见着母亲的辛苦与坚强,耳濡目染母亲的生活态度,她反而不觉生活的苦。相反,生活的不易与命运的随手安排反而造就了她开朗的性格。易心认为,自己活着已是天赐,任何的微小感动对自己来说都是幸福。易心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告诉过她,她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来信说过‘易心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夏季,我会赶到家’。后来母亲再也没见到父亲,易心在一张发黄的破损照片里见过那个穿军装的男人,眉眼不是很清晰。有时候易心从母亲的身上看到父亲的形象,责任、规则还有藏不住的爱。她想,母亲的心里定有着无尽的爱,让她活出了爱人的影子。钟礼的心中似乎也充满了爱,让自己的大学生活又多了满是阳光的甜蜜与幸福。
(四)
那年的暑假格外炎热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下雨了,树上的蝉鸣越显疲惫,路上行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任何季节,公园似乎从不孤单,如火的骄阳,升腾的热气,六角亭下的老人和他的冰柜车,互相追逐打闹的小孩,三三两两撑着阳伞的女孩,手里提着购物袋的男孩,湖面上划船谈笑的青年男女,人们似乎未将炎热放在心上。
为了准备新学期摄影展,这个暑假,易心和钟礼在四处找题材拍摄,但这一个月的寻找并没有排出他们满意的作品。坐在社团办公室里,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
“还有半个月就开学了,摄影展开展也只有一个的时间,拿不出像样的做品,社长的颜面往哪搁啊。”托着腮帮,易心有气无力地说。
“谢谢你在关键时刻还想着我的颜面哦,其实社长的头衔倒无所谓,倒是你这个新入社的摄影新人,有让人记住的作品对你进入摄影界有好处。”
“可是我现在感觉自己江郎才尽,面试的作品都是在高中拍的,上了大学感觉自己突然木纳了。”易心将两只胳膊垂直放在桌上,头耷拉在上面,所有的重量都给了桌子。“我年纪轻轻,就才思枯竭了,苍天呐!”
“别着急,我们还有时间,我会帮你。”钟礼充满信心的成熟声音给两人又带来了希望。
气氛安静了几分钟,“啊,我想到了,”易心像一只蚂蚱样在座位上跳了起来,“有一个地方,我们一定要去试试。”说罢,她迅速地拎上设备,抓起钟礼的手往校门口跑。
“你带我去哪里啊,也好让在路上构想下拍摄思路。”
“浣纱公园,到那会有新的构思。”
城西的浣纱公园是易心从小到大的玩耍宝地,易心对自然的热爱和对摄影的迷恋也是从那里开始。小时候她会省下几个星期的零花钱,坐车来到这里观看一年一度的摄影展。周末的空闲时间,易心定会去那度过,那儿的边边角角,易心熟悉在心,那里有一块专属她的秘密之地,让她得意的是到现在还没有其他人发现。
(五)
“心心,你有电话来了,衣服给阿姨晾吧。”张兰之接过易心手里的晾衣架和脱干了水的毛巾,打电话的正是老杨。
“嘿,老杨。”和老杨,他们不仅仅是上下级同事关系,还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妹、是父女。
“丫头,回来了吗?”
“还没,打算明天回去,出什么事了?”听出老杨内心的波动,易心赶紧问道。正常情况下,别人很少能从老杨的声音里听出异常,他的内心一直如大海深处,在外面的人无法了解,了解的人,想必走进了里面。
“等你回来再说,回来记得找我。”如果不是楼下播报天气的广播声突然想起,易心应该能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老杨的哽咽。
吃完早饭,易心陪张兰之去医院做了体检。回来的路上,张兰之说:“心心,记得钟礼小时候回家,一进家门他就会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他在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我忙,没有及时地给予他回应,他就生气,说我不尊重他,不听他说话。后来钟礼慢慢长大了,他对我说心里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今天过得开不开心,今天是不是和别人发生冲突了,是不是考试排名退后了,或者摄影作品又获奖了······为人父母,自己的子女是最了解的了。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子女这辈子平安健康、开心快乐。”
“阿姨小心台阶。”易心伸手拉住张兰之。
张兰之拉住易心的手,“心心,你和钟礼一样,都是我的孩子,钟礼爱你,阿姨也爱你,还没见面的时候,看钟礼拿回来你的照片,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会成为一家人。家人最懂家人,也最希望家人快乐。阿姨希望你快乐,这样阿姨才会放心。你不用太担心我,失去钟礼和他爸爸,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绿灯亮了,过了这个绿灯前面就是天桥。“心心,活这几十年,阿姨清楚,当下的生活,眼前的人是最重要、最真实的。今天晚上和明天有大雨,回家的车两小时后就有一班,回去吧。”
红了眼眶,嗓子很疼,想说的话被堵住了,易心只有拼命地点头。
大巴启动的时候,易心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蔚蓝色的幕布上,镶嵌了如烟团的云块,几只盘旋在头顶的燕子像挂在幕布上的纸鹤,随风晃动。不知道东深城的天气怎么样,闭上眼睛,易心慢慢将头靠向座椅的后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