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完了,我们陆陆续续离开故乡,重返异乡。带着父母亲人的不舍,也带着节日里新增起来的体重。
我宁愿在春节之后拼命减肥,也不愿意在春节期间委屈节食。因为故乡的那些吃食,能抚慰我自小养成的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饮食养一方胃。
每个人都有心心念念的那一碗:于河南人可能是胡辣汤,于陕西人可能是油泼面……于我,则是一碗“阆中热凉面”——凉面豆芽垫底,浇上热臊子糊糊,再加醋和辣椒,拌匀了裹着糊糊吃下,既暖心又暖胃。离开家乡的小城,就再没有这般滋味了。
每当我吃上这一口的时候,心里总会感叹:一个人和故乡的联系,是切不断的。你可以搬走,可以把老人也接走,但你改不了儿时就已编程完毕的舌头。
对很多人来说,注定终生都在故乡和异乡之间拉扯。故乡的滋味拉扯你,亲人的牵挂也拉扯你。可是,只有在异乡,你才有更多的机会和选择,才有逃离熟人社会的那份自由。
这个时代,有人毅然决然地从乡村走向城市,从小城市走向大城市;也有人留守故乡,享受安闲的生活和天伦之乐。
而更多的人,则满怀纠结和困惑。他们的双脚在走向异乡,心却在不断回望。每当离家的时候,免不了要问一问自己:如此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人,是否值得?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能讲讲身边的两个故事。
年后回到成都,我和老公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去探望远房亲戚。老两口退休前都是大学老师,有一儿一女,女儿定居加拿大,儿子定居日本。
老头儿、老太太一直都是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但是,去年,老太太体检查出癌症,已经转移。一双儿女远隔万里,只能每隔两月请假几天,轮流回来陪陪。不得已,老两口请了保姆,照顾饮食起居。
年前,我们去探望,老太太虽然消瘦,但心情不错。因为儿子回来了,儿媳和孙女很快也要回来,可以一起过年。
年后,我们再去探望,家里已经冷清了许多,儿子一家已经返回日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老太太又瘦了些,眼里也多了几分落寞。
坐下闲话家常,老两口回忆起很多过去的事。
老头儿说,他们这一生,做对了两件事:一是离开家乡贵州的小城,扎根成都。如果当初没有走出来,他们的儿女就不可能念成都七中这样的中学,也不太可能考上像北航这样的大学,不太可能在九十年代就出国留学,拿到博士学位。
而第二件事,就是他们没有把一双儿女留在身边。现在,儿女都定居海外,工作都不错。
外孙在加拿大接受教育,今年就要高中毕业申请大学了。最让老两口高兴的是,他在物理化学方面很有天分(可能是家族遗传吧,老头儿、老太太都是化学老师),而且对学习研究很有兴趣(老两口把这解释为:没有经受过应试教育的摧残)。
孙女在日本长大,虽然不入籍,但可以享受和日本孩子一样的福利待遇(儿子告诉他们,在孩子的教育和医疗上,几乎不花什么钱)。小姑娘虽然只有五六岁,但守规则、懂礼节,很讨老两口的喜欢。
老头儿说,他们这一生,年轻时自己离开家乡,后来又鼓励儿女们自由选择——做对了这两件事,他们一点儿也不后悔。
天聊到这儿,我对老两口心生敬意,也收起了对他们的同情。
往日里,想到他们年老生病,儿女又不在身边,不免触动我的同情心。但现在才知道,这都是基于他们自己的观念,所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都是他们求仁得仁的结果啊。
他们无须委屈,我也无须同情,只余理解和尊敬。
说话间,保姆阿姨要请假回家一趟。我们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
这位阿姨四十多岁,来自四川中江的农村,一副精明麻利的样子。十多年前,她丈夫在家种地,她孤身一人到上海谋生,用做家政挣来的钱,供两个儿子读书。
现在,两个儿子都在成都工作了。她也来到成都,继续干她的老本行。她告诉老两口说,他们一家人就是要努力在成都扎根。
老太太说,过年期间,经常听到她和丈夫在电话上争吵,主要是因为:她丈夫想留在老家,名为种地,但多数时候是打牌喝酒、游手好闲。而她则主张,她丈夫应该到城市里来谋一份差事,再多挣一份工资。
争吵了这些天,她终于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年后,她丈夫也从老家来成都了,而她已经帮他联系了一份工作:当保安,包吃包住,第一个月工资2000元,以后还会往上涨。
老太太说,阿姨这几天很高兴。她老公在这儿干两个月的工资,已经抵得上在老家种地一年的净收入了。两个儿子的收入本来就不错,现在一家人一起努力,终归有一天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家落户,成为“本地人”。
听了保姆阿姨的故事,我感慨地望向窗外:这座城市正在快速地扩张,剧烈地变革,每天每天上演着多少悲欢离合。有人在这座城市离别,去追求更多的机会和更好的生活。也有人来到这座城市团聚,同样是为了追求更多的机会和更好的生活。
这座城市是上一代人的异乡,是他们漂泊落脚的地方。而这座城市又是下一代人的故乡,是他们出发启程的地方。
其实,哪一个故乡,不曾是异乡呢?
人们不断地出发和追求,把自己的异乡,变成下一代人的故乡。
我们今时今日的故乡,无非是前人的选择。而我们今时今日的选择,必将成为新的故乡,另一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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