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莉·长篇自传体小说《蒙爱一生》/     

一、我的出生

    “川，你在哪儿？”气若游丝的声音，从木屋的窗口飘出，是一个待产的孕妇求救的声音。川是他的丈夫，并不在家。这女人名字叫英。

“川还没回家呢！”一个老妇的脸从窗口探进来，问道，“英，你晚上要生了吗？”

“肚子疼, 阿姆，我不知道。”女人再次呻吟，看样子，肚子正在阵痛当中。

“见红了吗？”那当婆婆的问儿媳。

“还没有。”儿媳回答。

“那还早呢！今晚可能生不了。”老妇闪了一下脸，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断断续续地，女人一夜阵痛。肚子里的孩子光折腾，下面的子宫口还未开启，还未见红。寒冬腊月，夜黑风高，到远方抬杉树赚工钱的男人摸黑在赶路，天亮的时候才赶回家中。

“英要生了！”男人一走进院子，就看见小脚的母亲一路小跑从厅堂上跑下来，对他说，“快去叫接生婆来。”男人一边答应着，一边扔下扁担就往自己家里跑。

        女人已经在床上奄奄一息，面如死灰。由于好几日没有吃饭，因她怀孕期间一直病口，看到东西就想吐，所以吃不下饭。加上一夜的阵痛，断断续续，一阵紧似一阵。当她听到自己男人回家的声音时，不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去，快去叫接生婆。”

        晌午的时候，女人生了头胎的女儿，给她取名叫丽。这是个早产儿，怀胎不足八月。这孩子面黄肌瘦，严重的营养不良。这个头胎的早产儿就是我。这个因生产而受了苦难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这个生产的痛苦场景如梦魇一样缠绕她一生，使她每每回想都觉惊惧与痛苦——

一个初婚的女人，初次怀胎，毫无经验，男人不在身边，婆婆没有尽心，她担惊受怕、疼痛不已，一天一夜，才生下了我。主啊！求你祝福我的母亲！愿她余生的年日，因这个孩子得荣耀！得享安息！

        随后的几年里，我的母亲又生了第二个女儿，给她取名叫李，第三个女儿，取名叫珍。许多年以后才得了个儿子，取名叫友。但是他们给她的生产的折磨与痛苦，都没有我这般厉害。只有我最调皮，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我就甚不安份，在她的子宫里闹腾得厉害，还未足月，我就闹独立，要和她剥离开来。主啊！赦免我！我是个罪人！在我母腹中，我就是个不孝顺的孩子。我没有体谅我母亲怀胎的苦楚。我没有体贴她爱我护我周全的心！我在闹独立！我说我要出去，出去！我要脱离她的辖制，她的统领！我要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我不要她人给我营造的安乐窝！我不要舒适安乐的环境！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看看！看看！我要长大！

二、我的童年

        我一天天地长大。懵懵懂懂的。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可以在村口呼朋唤友了。我有几个童年的玩伴：娟、君、梅、宝、仙……都是女孩子。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山上拔草，喂小白兔；还会一起去小溪捉鱼摸螺丝；还会一起去林中捡树叶、当柴烧。当时，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农村，温州的乡下，家家户户都用土灶煮饭。我们一起在玩中学会了劳动，分担了家务，又在劳动中享受到了玩耍的乐趣，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父母从来不管我，他们管自己干农活，还把妹妹们托付给我。有时候，我得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自己的妹妹们，不让她被别的小朋友欺负。如果有人敢欺负她们，我会和那人拼命，用手抓破她的脸，毁她的容，让她泪流满面、跪地求饶。我就如一只好战的公鸡一样，保护着自己人。没有人敢惹我，于是有人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天狗王”，意思说是会咬人的，很厉害的角色。这是有一次，我抓破了一个伙伴，娟的脸后，她给我取的外号。——主啊！赦免我！原谅我的粗鲁与暴力。原谅我以暴制暴，没有以善胜恶！原谅我的一团血气！没有仁爱众人的心！那时，我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同胞骨肉。我常常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以律法般的严厉来对待别人，却以恩慈对待自己。

        有一日，阳光正好，我和伙伴们一起上山拔草。我们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争先恐后地跑去。我们在山坡上你追我赶，一边玩耍，一边割草。我们正玩得很开心。这时候，我们看到对面山坡上出现了一个老人，背着竹篓，也在割草。伙伴们起哄，说，“扔她泥巴，喊她名字，让她不敢过来。”

    孩子们，一起大声喊道：“国驴太！”“喂！没有人教养的孩子！”那老人听到有人喊她丈夫的绰号，就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回家烧饭啦！”我们用闽南话大声地喊道。这话用闽南话的谐音改一下，就是一句骂人的脏话了。我冲她喊：“你妈叫你烧饭了！”

      伙伴们都觉得好玩，于是哄堂大笑，纷纷效仿我，冲她喊道：“你妈叫你烧饭了！”

        我倍觉骄傲，立时成了孩子王，很有成就感。我才不管那老人气急败坏地威胁道：“你们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们！”

        那天天黑的时候，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来。我背了一竹篓的青草回家，正想像往常一样向我的母亲邀功领赏，得她的称赞。不料，她的脸上乌云密布。她的手里拿着竹鞭，是管教杖，是执行家法时用的。我的心里一阵不安，突突直跳，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骂人了？你骂隔壁的阿太了？”母亲拦住了我，说。

      ＂没有的事！别听她瞎说！”我忽然想到被告状了，便狡辩，“我没有骂她啊！我只是叫她回家烧饭啊！” 我又把脏话改回去了。这时候，隔壁有耳。那老人喊起来，“没有人教养的孩子！” 这下子母亲脸色大变，由白转红，她扯下我的竹篓，扔到了门外，大声骂了起来，“你这个死丫头！嘴硬！”然后，一手把我提了起来，直接拽到卧室的大床前，把我摁倒跪在床前的踏板上，说：“叫你没大没小！叫你骂人！”母亲的竹鞭如雨点，落在我的脸上、身上、腿上、脚上，叫我疼得嗷嗷直叫、无处躲藏。那老人的声音这才止息。但是我咬紧不松口，打死还是不承认骂人了。一一

        主啊！赦免我的愚钝和骄傲！赦免我辱骂人的罪！赦免我的诡诈与撒谎的罪！如果不是你圣灵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光照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何等的顽梗与悖逆的行为！我是羞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以至于我母亲责打我以后还一直心怀愧疚，以为是别人冤枉了我。主啊！我是一个多么虚谎与诡诈的人！在父母面前，我一直扮演乖乖女，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受鞭打。却让我母亲愧疚了很久。其实这是我该受的。是你管教的杖。爱我的杖。以至于我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每每要开口说脏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来。由此可见，圣经的箴言说得是：愚蒙迷住孩童的心，用管教的杖可以远远地赶除。我感恩你赐给我严厉的母爱！感谢我的母亲不会像别人的母亲一样包庇纵容自己的孩子在错误的路上直奔。她总是及时地管教与矫正自己的儿女，即使用杖，打得个个屁股开花，还是要用盐撒上，叫人在痛苦中反省自己的行为。为此的缘故，我最小的那个妹妹没少挨揍，因为她最顽劣。而我的顽劣中隐藏着诡诈，有人说早产儿会比常人聪明些，但是罪人的聪明通常都是用来犯罪的。这没有什么可以夸耀。虽然我在人的眼中是最懂事乖巧的一个，但是只有这个老人，看过我的真相。但是来不及忏悔，向她当面道歉，她已经走了。永远安息。可怜的是，我信主，太迟了。如果我能早一天认识上帝，或许我应该会早一天对付这罪，向人赔礼道歉，往事了结。但是我是深深留下了亏欠啊，主！我的愚妄懵懂的岁月，是那么的漫长，我又曾经留下了多少的亏欠，无法一一补满啊？主啊！你的宝血厚厚地遮盖我，赦免我！

三、我的少女时光

      九岁那年的九月，秋高气爽，金桂飘香，我拿着父母给我的九元钱报名费，一蹦一跳地去家乡五十丈小学一年级报到了。当我走进校园，我要感谢校长，后簇公和他的爱人后簇婆，这对夫妻是我的本族本家人，同个庭院的。他们对我很照顾。我去报名时找得就是他们，我的父母并没有跟从，或者护送，我一个人拿着几块钱，大摇大摆地走进校园，仿佛就是一个大姐大，“我找校长，我要读书了！”这是我的宣言。

        我的个子是那么的瘦小单薄、营养不良，但是我信心爆棚、人气爆棚。行人、家长纷纷给我行注目礼、并让路，还有家长指着我的背影，告诉他们哭哭啼啼的孩子，说，“你看，这个小妹妹多厉害！一个人去报名哩！”

          那年，我遇到了班主任金凤老师。于是整个小学阶段，她陪伴着我们，作我们的总管。她教学认真、纪律严明。在她的调教下，我慢慢地循规蹈矩起来。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学到了一篇名人传记，主题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豁然开朗，读书的窍门被打开了，我发现每本书都是黄金屋，金光闪闪，闪耀着有人的光辉。我立定志向，要向那个名人学习，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心中涤荡着一股热浪，汹涌澎湃。

        那年，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数学才考了六十几分，受了激励后的我，一鼓作气，埋头苦读，期末考试，数学语文考取了双百。我第一次尝到了学习的甜头。自此以后，学习成绩扶摇直上，稳坐学霸的位置。从此，我在班级的职务也有了，学习委员、副班长、班长，这是我常常更换的三选一。而我的身边，还有铁哥们的。那时，黄德与积阳是我的左膀右臂，黄德是这三个职位里的一个，积阳是体育委员。他们身材高大魁梧，与我瘦小羸弱成为鲜明的对比，他们成了我的保护伞。没有人敢欺负我。私下里，我的小闺蜜小伙伴取笑我：爱护黄德，保护积阳。好像是我在庇护他们一般。我确实是在保护着他们，及每一个属我旗下的人。我的妹妹们也在我的同个小学读书。我也会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她们。但凡有人找碴，我会拼了命地冲到前面。虽然我的个子矮小，打架却从来没输过。我想，这第一是我不怕死，第二是我前后左右有保镖。那时，还没有信主的母亲，给我的教育是：＂别人没有欺负你，你不可欺负别人；别人若欺负你们，全力打回去！”我记住了。所以，我的小学字典里，没有＂怕死＂两个字。无论是在学校，还是放学后，我总是万分警惕、又勇敢好战。有很多调皮捣蛋的孩子会无故地攻击我那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当着我的面都很少下手，总是背着我偷偷地欺负她们。我一旦知道，便会和他们拼命。我也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有一回，战势凶猛，我的父母不在家。几个狼孩子进了我们的家，弟弟妹妹们还在地上爬，有的流着鼻涕。一个狼孩子闯进来，就是用脚踹，一个用拳头打，还有一个拿着刀，家里的菜刀。我面对仇敌，丝毫没有畏惧，也操起家伙与他们恶仗了一场，最后用棍子把他们赶跑。但是长大后，我发现脸上留下了好几道刀疤，有道长长的刀疤，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留下的。我当时也没有照镜子，也没在意。我只知道年幼的我们，常常面对很多凶险与威胁，有时是来自童年的玩伴，有时是比我们大的孩子。孩子的世界也是拉班结派、纷争无数的。并没有真正的太平。我们过得和大人一样的艰辛。

      那时的农妇村姑，三天两头是要吵架、打斗的，有的在自己家门口，老公老婆大打出手；有的在村口，两个女人就吐口水、扔鞋子，一边骂着另外一个是“破鞋”，意思就是小三；有的婆婆和媳妇扭打在一起……疯疯癫癫的女人村子里有过，听说她的男人带着别的女人包煤矿去了；被丈夫赶出村子的女人也有，听说她背着自己的男人偷汉子了；换老婆玩游戏的男人有，被男人整夜排队敲门的女人也有……于是东窗事发、鸡飞狗跳的闹剧时有发生。那是80年代的中国农村，很多人从来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人们生活在自己封闭的小山村里，贫穷、落后又愚昧。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扫盲班已经开始。政府办了扫盲班，新农村的妇女读书识字，在农忙之余、晚上的时间，在煤油灯下，电灯还没有接通的地方，也有人在灯下苦读识字，也有人义务给她们上课。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母亲也进了政府办的扫盲班，认识了一些字，待到她后来放下农活，出去与人做兔毛生意的时候，可以简单地计数与做账；她也能用普通话与各地的人交流。曾经领着没有上过扫盲班不识字的父亲，出远门，坐车去山西煤矿务工。一一

        主啊！每每想起这些事，我的心是满了感恩与颂赞！在污泥里你将我救拔出来，在粪堆中，你将我提拔出来。如今，你叫我与王子同坐。往事已过，一切都是新的了。我要感谢你！我要赞美你！哈利路亚赞美主！当我回首童年的往事，我的出生之地，主啊！我要颂赞你！你使干旱荒漠之地成了良田肥美之所，供养了面黄肌瘦先天就营养不足的一群洪荒蛮野的人。你又以知识为她们的冠冕，使之不再鄙陋难看。本来我也是那么的黑、那么的丑陋不堪！是你洗白了我，如雪。主啊！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在这些年间，兴起你的仆人，为君王，治理这地。叫我们有指望，丰衣足食，不再彼此争战。是你让我们的后裔也蒙了怜悯，从小的时候就有了精神食粮，救我们脱离愚昧与洪荒，不再缺乏知识的喂养与智慧的修养。那是暂新的美好的起点，荣耀的盼望，于我们的儿女，于我们的子孙。

                            简莉 写于 202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