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小镇



 

这终究是一段难以回忆的经历,以至于现在都撕扯不开牵连,何况我又是一个念旧之人,但离开小镇的两年多里,我只回去过一次,取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简单的告别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我生活了六年的小镇。

 

我靠着曾经写过的碎文,想起了那里。对于还不算久远的距离,这样的回忆,多少有点矫情与刻意,似乎回忆必须遥远,或者只有一个人老矣的时候,方能回首往事。可我还是冒险在做这件事情,我不是希望忘了那个镇子吗?我不是一直极力想要逃离那里吗?我一遍遍地质问自己,就像质问一个令我讨厌的人。

 

 

我从车窗里看到一朵云,像一尾鱼一样,游不出去。更多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秋天。陕北高原黄草连天,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吹醒了一些人,也吹来了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我的二十四岁,终于在秋天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花谢的时候,你没有力量,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样,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强。 抬眼望去那大雁飞过, 忙碌的它们要飞向南方,我看着他们总有自己方向,明天的我,他是又在何方…… ”这歌声,对于一个走在路上并向往远方的人,当时的出现,像是一种映照。我沿着河堤,无聊地走着,河水裹着泥沙,在夕阳下静静地流淌,这是北方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曲折蜿蜒,一点也不漂亮……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挽起裤腿,踮起脚尖,小心地踩在刚刚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抵向对岸,家的方向。有一种鸟叫水鸟,声音清脆,动作敏捷极了,我常常羡慕它们有如此灵性,偏居水边,时而轻快地飞了起来,留下一些浅浅的脚印,在这寂静的河堤上。

 

没人会在意,一只飞在光阴里的鸟,一只鸟与世俗是没有交集的。尘世,这个词,只出现在文字里,到了现实顿时就被消解。也许,现实就是尘世本身,是我一厢情愿,将之拉开了距离。

 

 

是的,在小镇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这样胡思乱想,游离于现实之外。即使,身边的风刮疼了我的脸;即使,那片成熟的玉米,已经显得过于成熟。它们身旁的杂草疯长着,有一米多高,有些早已枯黄,但仍顽强地长在地里,好像不愿死去,好像等一个人来收割它们。

 

暮色中,可以看到很多先前看不见的事物。心也会平静下来,会忏悔,看着身旁的一株草木或一颗石子,一看就是很久,它们和这里的人们一样,懂得静默。仿佛万物都心怀善念,不去争执,不去理会曾经的恩怨与摩擦。

 

 

有一次,我听见车轮碾碎尘埃的声音,一条狗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在路中间开出一朵红花,没有惨痛的叫声,也没有人类的难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一样。还有一次,一位老人坐在路边,一脸安详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镇子、一个村子、一条路、一个暮晚、一个孤零零的苍老,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心潮澎湃了。对于这样的年老,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她可能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一生有何意义,值得与否,她只是静静地呆望着,像活着本身,享受这最后的昏黄、余晖还有平和。我希望自己老了,也是这样。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卫生院,在镇子的后街,一个小院里。六年,真的是一眨眼功夫。我的年轻没有了,时间的混蛋在于不允许我们反驳。我能想象到自己会两手空空,就像刚去时一样,这是一次命运的空投。同事们和我不一样,他们生活在近处,有家庭,有故土,有属于自己的方言。而我,更多的是一种失语。

 

有很多时间,我一个人活着,与自己对话。在一间房子,在一块石头上,在一段时光里,跪坐安静。《心经》里说“观自在。”当我褪去身上的白大褂,面对赤裸裸的自己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一无是处,贫穷无比。

 

时间走得一点声也没有,一天就要结束了,一天的开始和一天的结束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在一些缝隙里,时间慢慢地改变我们。我的内心深处的那些幽怨,也慢慢地在文字得以释怀。我深知,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还很肤浅,对小镇的认识更是浅薄。小镇上的人与事,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而我的闯入,像是一种突兀,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有时,下班后,我也和同事们一起去山上走走,看见秋天的果实,摘一两颗下来,有杏子、红枣,还有苹果。我们也挖野菜。山上有许多错乱生长的植物,柳树和洋槐居多。一次,我们还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山上盗墓。几十只羊蹦跳着在阳光沐浴的山坡上,吃着青草,拦羊人不知去了哪里?也没有宏壮而沉郁的信天游在山谷里回荡。但我看见的羊不是洁白的,羊的命运和云截然不同,羊迟早是要被宰的。这里盛行吃羊肉,逢年过节,好友相聚,都以羊肉款待。我不怎么吃,但我喜欢吃西安的羊肉泡馍。

 

 

小镇每五天有一集会,一大早医院旁边的供销社门口就热闹起来,卖菜的、卖衣服的,还有各种农具、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家畜等等,山沟里的村民们也纷纷赶来,这是小镇最喧嚣的时刻。但不到晌午,大家买完东西,便散去一空,留下一些烂菜叶子和塑料袋,还有几只可爱的麻雀在寻觅食物。集市在陕北一带有着特殊且重要的意义,这里人叫赶集,集市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山里人的生活需求。对于我,集市带来的是将一种孤冷叫醒,我渴望平静的生活多一些涟漪。记得有一次,回到了西安,面对人来人往的街市,嘴角欣然一笑,两行泪莫名地淌了出来。

 

我知道,安静对一个年轻生命的教育和伤害是对等的。

 

 

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去,也许真的是命运使然,是缘分所致。如同,那头拴在树桩上的驴子,慢慢地适应着镇子所给予它的安静、孤独、迷茫还有深夜里的无助。我咀嚼着身边的时光 、叶草以及清脆的鸟鸣,在每一曲炊烟里,理解万家灯火的真正含义。有一次,我去了更深的山沟,看到一个女人,面朝大山,正在孤寂的院落里呆望;我还在一个土山上看见一些孩子,脏兮的笑脸,我向他们示好,并像一位乡村教师那样,站到了讲台上。那是一座只有五、六个学生的学校, 先前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过。我相信,很多年后,我滑稽的样子,在那些孩子的脑海里,早已消失的一干二净,而我却终生难以忘掉。那次,从沟里回来,人一下豁然开朗,觉得得知足。

 

 

这种比较得来的些许安慰,让我扛过了一些日子,但后来完全无效。人一旦被迫过着一种安静的生活,就很难安静。有段时间,糟糕极了,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特别想逃。写诗,是最好的去处。有时,我觉得自己在时间与空间的经纬里,精确又模糊地活着,像一滴墨汁,在水里慢慢散开,带着各种情绪;有时,身子一倒,醒来后对自己说,人要是昏睡了,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我开始去理解一些人为什么要喝酒。所有的麻醉药剂,无不是为了逃避。抛开种种,近乎本真的年轻、理想、爱情,我的挣扎就像装在空酒瓶子里,自我浸泡、自我陶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汶川灾难的降临。我才在札记里这样写:“在黄昏,在中国的一个普通的小镇上,你可以想很多伟大的事情,也可以想无数个芝麻大的碎事。当然你也有权利沉默不语,让太阳在落山之前,把你的背影照得通亮透明。有人说,要轻声说话,在头顶取一片乌云,盖住自己受伤的部分。也有人说,爱这个世界吧,让秋天多一点真情;让活着的人,记住意义的无知,死亡也满怀希望。我看着他们,我不能说,我就比他们幸福。我不能开口,我只想写这些字,来安抚。这世界总要有些永恒的东西,引领着我们从悲伤中、从黑暗中、从一个个废墟当中 攀爬出来。当灾难还没有咬到你真正的骨头, 你要记住的不是疼,而是“生命”这个单薄而有 力的词语”?!

 

 

我感到生活远比想象的复杂,突如其来的拥有令我不知所措,她的到来,也许是语法的错误。那是在小镇的第三年,我有了爱情,后来又有了婚姻和孩子。我过上了周围人的生活,开始算计着柴米油盐,为一个房子发愁。我可以写一首漂亮的诗,但我拿一个房子没有任何办法。有一年,我几乎停止了书写和表达,我告诉自己,人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毫无节制地抒情与歌唱。我在年末的随笔里忏悔。可我发现,已经停不下了,当一种习惯变成了爱,你会觉得这就是你的存在形式。当这些对现实毫无价值的文字,落在纸面上时,你又立刻感到羞愧不堪。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如何?

 

十一

 

这些年,我常常跟在生活后面,保持距离,我渴望破茧成蝶,可偶尔的天真会引来许多麻烦。当我也在盘算着怎样对付这个谜一样的世界的时候,2010年秋,我最敬重的兄长马立,他遭遇了比我更多的疑难与困惑,他突然面对了生与死。幸运的是好人有好报,他挺了过来,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身上所散发的真实与真诚,几乎如刀刃般锋利,但有时透着柔情。他像诗一样活着!有一次他说:“祈祷所有的爱情,都能像信仰一样纯真,不朽……”这是迄今我听到最美的诗句。

 

这些年,诗改变了我很多,关于对生命和生活的认识。六年的小镇,不是简单的青春归属, 是那种挣脱又难以挣脱的隐忍,在日后的生活中,变得愈发深刻。也许,一个对生命有所要求的人,必须要越过这道坎,我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镇子或类似镇子一样的地方。这可能是任何一个现实的小镇,无法给你的,因为它包容了众人以及众事物的活法,而你只能找到适合你的一条路,一种生活的方式,且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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