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食堂吃饭。
已经过了繁忙的时段,我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空桌子,放下餐盘,开动了。
鱿鱼炒芹菜,再加上醋海带,伴着饭一起吃,口味竟然还不错。
吃得正欢的时候,斜对面却坐过来一个人。
看样子是食堂的工作人员,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我的餐桌靠近餐具回收处,他应该是在那里工作——收餐具,倒剩菜,收餐具,倒剩菜。现在那里站着两个中年妇女,他大概因此得空休息。
我瞥了他一眼:他那件灰绿色的工作服已经同污渍混为一体了,油渍像章鱼的触手一样从他的头发、袖口和指尖蠕动开来,令人脊背发麻。他的围裙就像裹着炸鸡腿的油纸一样。我因此感到食欲大减。
该如何是好呢?他吸了口鼻涕,“哼”得一声,还带着胶状体的黏度和湿度,我顿时觉得送到嘴边的饭菜有些难以下咽了。请他离开?没错,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请他离开这张桌子。尽管只是食堂,但再怎么说我也是客人,是消费者,而餐桌是为客人提供的,工作人员坐在上面自然是不合情理。没有哪个餐馆的服务员会冒失地凑上去,跟客人共享一张桌子吧。这可是违反工作纪律的,况且也不符合服务精神。
对,让他走开。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正要开口。那个男人双眼无神地垂着,斑驳的短发像是破砖烂瓦一般堆在他那张发油的脸上,他的手指粗短而皲裂,泛出透着神经末梢痛觉的红色。
我突然感到他坐在这里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这是食堂啊,比不得外面的餐馆,在服务条例上没有那么严苛,也没有秉持假惺惺的服务态度的职业微笑。因为……因为这就是食堂啊,食堂就应该像是这样。它不是利益至上的个体经营饭店,也不是富丽堂皇的社交场所,那种用高脚杯和水晶吊灯象征都市腐败的地方。食堂是师生和工作人员合力营造的劳动共同体,师生通过自主的打饭和清场节约了经营成本,从而能够以低廉的价格享受到营养美味的食物。是这样没错。所以师、生以及工作人员本该是团结的一体,在这个和谐互助的大家园里互相体谅,共同营造美好的用餐氛围。那么,我想请他离开的念头是由于虚荣心在作怪吧,那种因为衣服肮脏就排斥一个人的思想不是已经接受了经年累月的批判吗?这种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不像我啊,还是因为受商品化社会的影响……不清楚,总之,罪过罪过。
正当我连连忏悔的时候,那个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背也仰了过去,嘴也愈张愈大。
“阿嚏”。他打了喷嚏,唾沫四溅。我下意识的用手臂护住了餐盘,脑子里慌张地计算起这些液体和微生物可能波及的范围。他又扬起手臂擤了把鼻涕,人中上泛着温润的白光。
我果然又犯了同情心泛滥的毛病。这下我才如梦初醒。他只是表现出了一副疲惫的神情罢了,怎么就值得同情了?不必说他那机械的重复劳动根本不费脑力,就算论及体力,比这消耗更大的工作也是多如牛毛吧。食堂是一个温情的大家园,这种无能陈旧的观念只会让这个国家的生产服务进一步混乱落后下去。在其位某其职,还有一句话怎么讲——总之就是规规矩矩的,这才是现代社会该有的样子。那么,温情、悲悯、同情都只是惺惺作态的自我感动,契约精神和职业态度才是合格公民应该秉持的信条。正义的伸张,不是通过像我这样假模假样的仁慈,话说回来这种仁慈是不是一种软弱呢,是对真理噤若寒蝉的懦夫狡黠的借口。是的,一个懂得承担社会责任的人是会不留情面的指出身边的不端行为的,只要是违背了……某种法……某种规矩……这种行为都是不文明的。同情和放纵都没有道理,嗯,让他离开,应该让他离开。
我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喂,你好……麻烦……喂!喂!”
他一直木讷地呆坐着,无神的双眼像是要坠进木纹桌子的色彩过渡里。我第二次唤他时,他才僵硬地转过头来,脸上泛起和蔼慈祥的笑容。
“怎么?”他疑惑又无辜地望着我,脸上的红晕在油光里雀跃起来,他那张褶皱的脸因得到休息而显得安详,眼里也开始流露满足的神情。
“小伙子,有事吗?”他询问道,弓着身子,一副尊尊长着的模样。
“啊……没事……”
我低下头,看着盘中的饭菜。
我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一种出自灵魂深处的悲悯怎么就是惺惺作态呢?软弱难道就应当被摈弃吗?难道这不是人类最真实,最难能可贵的组成部分吗?一定是受了自工业革命以来的理性主义的蛊惑,不知疲倦地工作啦,遵纪守法的公民啦,但扪心自问一下,人类的幸福不正是栖息在心头最柔软的部位吗?正是那些小缺陷和似乎可以挑剔的地方,爱情之箭落了下来,是本雅明这么说过吧。我们这个时代就像是飞奔向前的高速列车一样,为什么不能在进步的快车罔顾四周地向前冲刺时安抚那些垂靠在硬座上打盹的人呢?让他们靠着车窗睡一会儿,醒来后再用颤巍巍的双手泡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吧!这才是理想社会不是吗?而不仅仅是法律和契约,规矩和原则,人可不是社会这台机器上的齿轮啊!谨遵定理,不眠不休的劳碌仅仅是为了让这台机器毫无目的的运转吗?太残忍太可悲了吧,至少,至少为那些齿轮上点润滑油吧!
我越想越兴奋,竟不自觉得热泪盈眶了起来。我决定了,用我的善与悲悯为那可怜的老者上一丝润滑油,这么一想,饭菜又格外香甜了起来。
“来!过来坐!“那位老者招呼道。
两位妇女停下了手中的活,朝着餐桌走来。她们坐下了,一个在我对面,一个在我身边。
她们的衣服更是肮脏,散发着油渍和调味品的味道。傍边的那位阿姨沾满油污的袖口,快挨打我大衣的下摆了。
我低头看着久未开动的饭菜,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