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二出门的时候，是要拜神的。

他拜的是岳飞，祖宗传下来的，炸油条就是给岳王爷报仇炸秦桧呢。原本张小二租的房子就不大，正屋里这边摆了岳飞像，那边就是五尺来长的炕，炕上松松垮垮的堆着被褥，也没个柜。靠着炕的墙没空着，挂一幅字，龙飞凤舞的写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炸油条的人写字都漂亮，苍劲有力。每天揉面和面，练得就是腕力。而炸油条时候提着长长的筷子在油锅里这么一翻一转，集全身劲力于一处，运斤如风。这样每天锻炼下来，每一位炸油条的人，都有一双精巧有力的手。

炸油条的，几乎每家都挂着这么一幅字。这一幅字讲究可就大了，在全国油条业的最大帮派“北方咸豆腐脑油条油炸糕黄金搭配三合一委员会”简称三合会里，每家都是要挂的。挂这个字尺寸有多大，就证明他的辈分有多高，小辈见到长辈，得让三分，这是三合会的规矩。张小二以前是二道河一片的，但那里有个老头在不远处也炸油条，有天老头收摊的时候把张小二喊到家里，岳飞像旁也是这么几个字，但却几乎占了半面墙。张小二当即按照祖宗的规矩作揖道歉，老头也按照规矩给张小二指了路——小辈给老辈让着，老辈也得给小辈帮着，这是三合会得规矩，张小二就从二道河搬到了三台子。

这字里还有第二层讲究，为何写这么一套字，那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炸油条最重要的是什么？两件事，第一是速度，吃早点的，都是着急赶着上班的，你炸的要快。但这还是其次，城管来了，流氓地痞来了，你跑的更要快，所以炸油条的，自古以来都是轻功卓绝。江湖上，没谁比炸油条的和卖煎饼果子的轻功更好了。这是讲对于炸油条的人重要的是什么，但对于炸油条这件事来说，最重要的不在于炸，而在于面。油条的口感，在和面发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面怎么活，讲究的是力量如何运用，这力量不是一身蛮力，而是要强劲的内力。因此炸油条的必须内外兼修，没有过得硬的内功，是活不出好面的，没有跑得快的轻功，是混不下去街面的。因此祖上写诗的时候写了这么一句，叫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不湿杏花雨是轻功的最高境界，相传这是当年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所传下的，还没等杏花雨沾身，嗖嗖嗖如离玄之箭刷刷刷便躲了过去，后来他们创下一派，名叫杏花派，住在杏花村。这一派本是隐居的，但后来因为被仇家追杀殆尽，而隐姓埋名卖了油条——当年那场屠杀煞是血腥，却全怪一个牧童的多嘴泄露了他们的行踪，后人有诗云“牧童遥指杏花村”，就是说这个事，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轻功好，内功就要更好，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炸油条的绝技，这发面靠一捂二热三放碱。说的是普通人家发面，放了碱，拿棉被一捂，往炕头一热，齐活。张小二他们不是，那样发面只能蒸出普通的馒头，真的绝顶油条是不能这么发面的。他们是在盆里放了面活进去了碱之后，坐在炕上吐纳气功，然后用内功的热力将面发熟。这样发的面毫无柴火气，才能够真正的松脆软香。单纯拿热炕头发的面炸出来的油条，尤其是家里的炕烧的是炉子里的煤，煤是亿万年的东西，烧出来的东西，不新鲜，吃起来就会有股子戾气，没有这纯阳内功发出的松脆。内功发出的面，面筋里已经蕴含了极大的劲道，藏匿了内力残留的余温。那时候面已经被内功煨的略红，呼呼的冒着热气，而张小二的内功也已经发到了极致，就在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候，呼！面发了，而面的脉络也彻底被打通，这样的面放进油锅里，才能起出最通透酥脆的泡。

然而好面并不代表好油条，这只是油条的第一步，面里还要放明矾。明矾最有讲究，陇西明矾就要好过河西的。春天一到，张小二必然亲自去陇西购置明矾，每次购买明矾的路上，必定拜十二座庙的十二座佛，为何？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明矾又叫十二水硫酸铝钾，因此要来回拜十二座佛。心不诚，没有慈悲心，是购置不到上好的明矾的。即便买来明矾，不能背着包袱，要抱着包袱，为何？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这是对明矾的珍视。做生意最怕背，而明矾又是决定油条下油后多大程度膨胀的关键，更不能背。

明矾买来，还要榨油。买来的色拉油、调和油已经完全没了油的性格骨气，是炸不出有骨气又品位的油条的。有骨气的油条，必须用有骨气的油来炸。张小二为此还要回趟家乡，家乡专门出炸油条的，随随便便推进一间屋子，里面都挂着半墙大小的那句诗。家乡的祠堂旁就是榨油厂，放了几袋豆子，专门请榨油厂的师傅焚香沐浴后，拿手往袋子里一插一抓，往天上以撒，就长叹一声，嘿，好豆。久了这么做，榨油厂家的鸡也越发的肥了。这豆子却是张小二特别从黑龙江收来的，那豆子必须颗颗饱满，粒粒精神，这样豆子榨出的油有三江平原的野气，口感会多出一点粗豪。而在那油亮的榨油机里，把豆子一点一点榨出的油，颜色崭亮崭亮，一闻，就能闻得到那喷香的香气。

上层气功催化出的好面，上等的明矾，新鲜榨出的油，这样一份油条的原料是齐活了。可再好的东西，没人来驾驭不成。张小二他妈生他的时候，电闪雷鸣一阵雨，算命的王二麻子说张小二这是生来奔波劳碌命。张小二也的确有点忙碌，不大的小屋，和媳妇翠莲也没过上好日子。但张小二乐在其中，早上四点不到就运功发面，四点半就收拾摊子，这会才叫翠莲起床洗漱，不到五点，摊子就在三台子一家医院对面支起来了。翠莲在这掐出油条，然后包油炸糕，做豆腐脑，灌豆浆。张小二挽起了袖子，待油锅沸了，拿出筷子，把油条油炸糕往锅里一放，滋啦——嚯！刚出来运动的老大爷就闻到了这油条的香味，坐在小摊上，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少给来电辣椒油，翠莲答一声“好嘞大爷，今儿可起的比昨儿早。”“天儿热，早上睡不着。二啊，炸透亮点。”张小二不说话，却把油条翻了两番，果然更透亮了。翠莲一弯腰，在暖壶里倒出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再把两根油条一捡，得嘞，这今儿就开张了。

张小二炸了十年的油条，自从和翠莲结婚，就接了他爹的班，医院门口人声鼎沸，生意不差。翠莲除了有一双妙手，还是个豁亮人，迎来送往都是翠莲的事儿。张小二就负责和面然后炸。无论三九寒冬还是伏天大热，张小二眼不离锅，手里一双竹筷子，早已出神入化。墙上那幅吹面不寒杨柳风，已经从最初的巴掌大小，变成了现在的三尺见方，才入行十年，在油条界有这样地位的，不多。

这天大早上，拜完岳王爷的张小二，像往常一样出门，没人注意的小路上，张小二嗖的蹿出几丈远，蹭蹭蹭蹭的翻了几个跟头，在路旁摘下几朵含苞待放的野花，又嗖嗖嗖窜回来跟翠莲说，来，给你几朵花。说着，内力一催，花就在翠莲的面前慢慢的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