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傲

再见到何傲的时候非常巧,我多年不在家乡。很偶然的机会回家办事,要坐长途汽车去省会。车上人很多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我坐在靠里的位子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坐到一半车忽然停了,有穿着警服的人上来说是要临检把身份证都拿一下。他手里拿着个刷卡器样的东西,刷一下身份滴的一声。刷到我这的时候,旁边那名穿着时尚带墨镜的女子却先被叫出去了。

“”你先出去一下。”那警察说。

“干嘛啦。”她声音还有些嗲声嗲气的。

“你自己知道。”警察继续拿别人的身份证刷着。

那女子不情愿的扭了出去。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又上了车。我好奇的打量了她一下,小皮裙,高筒皮靴,白色仿毛马甲,大波浪的棕色卷发,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有些熟悉。

还不等我在回忆里搜索这似曾相识的脸,女子的手机响了。她开始接电话,口气满不在乎:“哎呀,临检的人真讨厌,还不是上次过年的时候在那谁家抽了两口,就给弄进去了。结果就抹不掉了,你那边能不能找人帮我把案底清一下。”她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降低语调,于是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讲了十几分钟。最后挂断了电话,她才将墨镜摘了下来,开始在包包里翻找着什么。我出于好奇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很不耐烦的抬起头道:“看什么看?”四目相对,我们两都愣了一下。我能感受到那个名字就在我的舌头上却依旧吐不出来。她似乎也有些觉得我面熟却也没能一下子想起来,于是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车子到了一个中间站,她拿起手袋头准备下车下了车。那个名字忽然从脑海中蹦出来了, 我叫了一声”何傲!“对方她肯定是听见了,但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匆匆的下了车,并没有回头。我在车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之中,她的背脊拔得很直像是练过舞蹈的人。

关于何傲的故事,我后来听同学讲了一些,自然也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想象。不知道能不能将它呈现的更完整一些。

何傲是我的小学兼初中同学。在那个九十年代初的日子里,何傲一直是我们同学的榜样。何傲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说普通也不是那么普通,何傲的妈妈年轻时是一名舞蹈学院的学生,后来不幸受了伤,扭伤了脚踝。于是只好改行,做了普通的售货员。后来遇见了在钢厂工作的父亲。两个人便结婚有了何傲。我见过何傲的妈妈,她走路时一拐一拐的,但是站在那里总是直挺挺的,从脊梁上拔着劲,一看就是曾经学过舞蹈的人。何傲的妈妈自从生了何傲以后一腔心血就撒在了她身上。从三岁起何傲就开始练舞蹈,四五岁还曾经参加过电视台的少儿节目。自从进了小学便是广播体操的示范员。何傲的母亲很早就教何傲练字,在我们的字还在狗扒地的时候何傲的硬笔书法经常被挂在橱窗里展示。那时的她在我们班级甚至是学校都是有名的好学生。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何傲的父亲受不了何妈妈的乖戾脾气提出了离婚。何爸是五千人钢厂中,默默无闻中更默不作声的那一个。每天下班到家,妻子总是用民族唱法一样的女高音呵斥他最近又干了什么缺心眼的事情,否则评先进分住房为什么没有他的份。何爸总是沉默的低着头,听何妈不知道第多少遍的说起如果我没瘸怎么会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何傲总是默默的在里屋写作业,我不知道她会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去想,总之久而久之何傲也麻木了。于是在父亲提出离婚的时候何傲并没有任何的挽留,也许她还希望父亲能带着她。何爸走的决绝,那样的离开可能也算是逃走,也并没想起要带着何傲。从此这个人便如六月地上的水渍,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六年级的时候快毕业了本市的什么企业家要向学校捐款,学校自然高兴搞了一个盛大的捐助仪式。其中有一个向贫困家庭优秀学生代表捐赠五千元的项目。老师首先想到了何傲,她给何妈妈打了个电话。毕竟一个瘸腿的单身母亲带着女儿过日子不容易。可是何傲不愿意,她第一次有反抗母亲的情绪。

“五千块钱啊,你有那么大的脸值五千块钱?”那个年月五千块钱是大半年的工资。

何傲不说话。

“你能啊。有本事挣五千块给我。”何傲还是不说话。

何妈渐渐有了哭腔,“我容易吗,单位效益不好,我腿又有毛病,下岗肯定有我一个。这么多年养你容易吗?你爹抛弃了咱们娘们。。。”她情绪失控说话颠三倒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何傲也哭,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哭,憋的整张脸都红涨涨的。到底她还是站在了全校同学的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接过了对方手里印着五千元的塑料纸壳板。那一刻她站的笔直嘴唇紧紧抿着,很像她人群中的母亲。

小学毕业后何傲以区里前五名的成绩进入了区里最好的中学。我那时在她的隔壁班,经常能在走廊上看见她走过去。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学过舞蹈的走路姿势在同学中显得特别鹤立鸡群。关于她的初恋,是一个姓段的同学,就叫他小段好了。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她喜欢小段的心路历程,在我看来。何傲应该找一个和她一样挺着胸脯走路的男生,而小段经常驼着背,歪着头,痞痞的腔调和路过的同学打趣。小段家属于爆发户,他爹的腰包鼓起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换了老婆也常备二三四五奶,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是以根本没时间管小段只在他找来的时候甩出些大团结安抚。小段就像没修剪过却肥力过剩的灌木丛长得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何傲应该在一开始就喜欢上小段了,原来人是可以这么活的。不用把脊梁板的笔直,不用写作业,甚至在老师把扇耳光的手抬起来时是可以伸手握住的。何傲在暗地里注意着小段的一举一动,但是她不敢做什么,只是这么看着她都觉得快活的心惊胆战。

小段和何傲在一起只是出于好奇,那天他的几个哥们和他打赌,在本校有没有他追不到手的姑娘。其实不过才初中生,对于处对象大概的认知也就在拉个手,拥抱都显得太多了。处对象的更深层次上是在于精神,谁喜欢了谁。何傲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个候选人,这样一个把自己活成了计算机程序的姑娘怎么会喜欢小段呢。

所以当何傲答应小段处对象的时候小段自己都愣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小段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蓄力出拳却打到了一团棉花。那段时间应该是何傲人生中为数不多感到满足和快乐的片段,不过显然小段并不这么认为。这样的女朋友太无聊了,只会在他和朋友开玩笑的时候默默的笑,甚至有的时候都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去游戏厅或者KTV她总爱羞涩的摇头,表示我不会,没见过,没玩过,你们来,我看着就好。小段觉得在一大群朋友里让何傲弄得颇没面子,所以大概两个人其实也没在一起多久小段就提出了分手。何傲此时还维持着她岌岌可危的尊严,所以她淡然的接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外面那层用自尊包裹的厚厚堡垒已经岌岌可危。

何妈对于小段的存在并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恋情实在太过短暂,或者早就已经练就了隐藏真实情绪的本领。可是成绩是没办法掩藏的,何傲自从跟小段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进入过班级的前十名。何妈对此暴跳如雷,歇斯底里,何傲对此依旧保持沉默。她每天依旧按时上学下学,写作业,周末跳舞。何妈对此也无可奈何,她日日守着写作业的女儿,想要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却毫无进展。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居然是舞蹈老师的一句话。何傲在一个周末跳舞课结束之后无意中听见母亲和老师的对话。

“我女儿现在学习不行了,女孩子年纪大了学习就是赶不上男孩。老师你说走舞蹈行不行的通。”何妈问老师。

“小傲虽然起步早,但是在先天条件方面不是特别好,您慎重考虑,毕竟学舞蹈也是很花钱的。”舞蹈老师的声音似乎有些飘渺。

何傲站在更衣室门口忽然清晰的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原来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不算什么。依旧是这样的,什么都做不到最好。她痛苦的弯下腰无嘴角却带了一丝嘲讽的笑。那就算了吧,就这样吧。

从这天开始何傲拒绝去上舞蹈课,再也不写作业,每天下学也不回家在学校附近游荡。向下的堕落似乎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格外迅速,向上的攀爬就显得格外的艰难。何傲觉得自己累了,不想爬了,姿势难看,又并没有比谁高。向下就不一样了,你大概不会知道底在哪里,每天都有新惊喜。何妈也觉得神奇,忽然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一个陌生人做女儿,你打她她会推你,两人最后撕扯在一起气喘吁吁,你骂她她会会骂你毫不示弱,似乎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她并不知道那些恶毒的词汇早就把何傲沁透了,让她可以信手拈来。

何傲在初三那年遇见了杨哥。杨哥是学校附近的混子二十郎当岁了,收入主要是给附近的小铺子送点货,帮学校里的毛头小子平平事。他人缘不错,常有一帮混子朋友前呼后拥俨然是混子团体中的小头头。何傲是在一次别人组的局上认识的杨哥,毫无意外的喜欢上了这个打她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长的棱角分明,为人性格果断,男人气十足,这些都是何傲曾渴望在父亲身上看到的气质。杨哥虽然处过几个女朋友了但看见气质出众的何傲也是一见倾心。两人干柴烈火没多久就成双入对了。期间晚归的何傲被母亲锁在了门外,何傲便把钥匙扔在了门外头也不回的找杨哥同居去了。

何傲的第一次,她记得很清楚。那房子临着楼下是一个窄小的街面,都是些洗头房按摩店什么的。晚上就有粉色,红色的灯光照进屋子来。杨哥激动的抚摸她年轻的身体并猴急的想要把自己塞进去。何傲觉得有点疼,但是可以忍耐。当杨哥成功的时候,她有些想哭但是忍住了。也没有那么疼只是她忽然想到,原来这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带给她的为什么是这么多年的痛苦。她想回到那个她被孕育的夜晚,她想把自己掐死在萌芽中。杨哥看她的表情以为何傲很疼,赶紧停下来安慰,何傲只是很用力的抱着他并没有说话。

如果命运不再加戏何傲的生活也算是挺平静的。杨哥有一份收入可以供两个人生活,何傲初中毕业去哪里打一份工,日子应该过的还可以。但是导演觉得还可以再来一些曲折,于是杨哥因为聚众持械斗殴的时候被人误伤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而何傲当时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听说杨哥死了,何傲一声没吭,去殡仪馆看了一眼尸体,看着杨哥的寡母哭的灰天黑地的她连一颗眼泪也没掉。杨哥他妈也没工夫管这个和儿子同居的小姑娘,当然何傲也没告诉杨妈她坏了孕。何傲在杨哥的房子里住住着直到她妈听说了这事上门来领她回家。何傲的肚子已经大了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何妈一边骂着作孽啊,一边把何傲领回家养了起来。何傲回家后常坐在屋里发呆,不管她妈说什么也不回嘴了。再后来孩子到底没保住,早产,生下来死了,何傲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觉得也好,活着不是挺遭罪的。何傲出了月子便一声不吭的带着几件行李从她妈家离开了。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从此便消失在我们家乡了。有人说何傲去了南方当了小姐,挣了很多钱。有人说其实没走远就在更北的某个省见过她。直到今次我在大巴车上见到她。说起来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她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从那年在讲台上敬少先队队礼的小姑娘到如今,命运似乎从来都精心策划了一处处转折,一出出惊喜或惊吓。似乎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人生也从来不曾公平,回忆到此我也不知应该如何结束,但愿她依旧有那样挺拔的姿态,仍对未来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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