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在一个冬天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地方,枯枝寒林,老师和学生都放假了。偌大的校园里,只有静静的落雪声。躲在羊绒围巾里,轻轻呼吸,一团白雾,视线模糊。脑海中飞速对眼前的画面补色,茂盛青郁的梧桐,妖娆灼目的牡丹,花瓣洁白的广玉兰,和一群嬉闹迸发活力的爱做梦的孩子。
现在的余生已经不是那个害怕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为考试而不安的孩子了。曾经让她觉得刻骨铭心的人,如今连相貌也模糊,一切跟着过去一起褪色褪色,变成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余生是恍惚记得高考结束后,下午五点的教室走的空无一人,用过的旧的练习册和书本堆了一整个墙角,好像一座小山一样。陈朔的她身后静默的收拾书本笔记,忽然对着空气问了一句,你可喜欢过我?夕阳将光线打得暧昧,细小灰尘在橙黄色的光晕中浮动。余生只知道演了三年的戏,终于可以谢幕,却不知道卸了妆的柳郎最终还是喜欢上了换好高跟鞋的杜丽娘。她只当没听见,那句话掉在地上,谁也不肯捡。她记忆中的那个纤瘦干净的少年,目光明亮略带感伤,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瞬间变得陌生。
身后响起锁车的声音,余生从片段的回忆中惊起,微笑着摸摸发梢,当年微卷的长发已被剪到锁骨,身上淡淡的银山香水混着零下低温涌入鼻腔,身后的助理问道,余姐,回吧,您站很久了。
余生在车上,看着路两侧飞速后撤的绿化树,在车里空调暖风中渐生睡意。一个半小时前,刚下飞机,没有直接回家,先回自己的高中看了看。整整六年了,还是头一回回来,因为高中不在本地,一次同学聚会也没有参加,有谁还记得她呢?反倒是在美国念书时的同学却常常联系。余生在她精致的衣裙里,带着得体的淡妆,忽然感到无限疲惫,她在想一个人。
两年前,八月初,中国西藏。
余生一个人拎着一只银色的行李箱住在一下拉萨的酒店里,空气干燥,皮肤和头发都失去光泽,安置好东西就开始流鼻血。坐在床边上,换了一张手机卡,顺便吃了随身带的红景天,虽然自诩身强体壮,但还是怕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高原反应。到盥洗室去了,把清水洗脸,一张消瘦的脸上嵌着一双娇媚的眼睛余生眼睛的形状像妈妈,让人凭空生出出怜惜之情。但余生的眼中却有厌倦和疲惫。
藏青色收腰长裙,领口一圈暗红色的纹饰,纯棉布料质地柔软,半长袖口,几条细琐的褶皱。长发缱绻肆意的披散在肩上,不戴首饰,没有化妆,余生抬起眼仔细打量着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自己。余生有时候在想,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自己,二十六岁的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出了儿童时期的梦想,却丝毫没有雀跃之情。
这不是余生第一次来西藏,轻车熟路的找了附近的小店吃过早餐,穿着布鞋,静静地踩在石板路上,平均海拔三千米,好像真的离天空更近了。她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来西藏,大昭寺小昭寺扎基寺一座座寺的走,每一尊佛都拜,好像浑身疲惫,却不知所谓。
她喜欢寺庙里的香火气,喜欢看僧人庄严肃穆的样子,喜欢格鲁派僧人暗红色的袈裟。她仔细地看墙上精心绘制的,繁复的唐卡,周围几个藏族的老奶奶正仔细的给长明灯添酥油,灯光影影绰绰,让人产生出温暖的感觉,余生那时突然感到内心变得十分安静,大昭寺里仿佛只剩她一人,往事如同潮水一般的退去。
余生现在只是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看到很多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带着自己巨大的防水背包,拉萨这是在人们的心中,感觉很是不同,其实也是一座文明发现展的城市,为什么会穿着如此奇怪的衣着的城市中行走,也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跟着旅行团上车,坐很长时间的大巴车到了一个目的地下车就开始拍照,其实这样根本什么景色都看不到,余生只喜欢穿舒适的便衣布鞋,用自己的双脚丈量整个城市,从黎明到黄昏。几年前的自己失恋心情郁结,也像如今这般漫无目的的在城市中行走,心情应了那句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余生踏进一家店里,走马观花式的往墙上看,忽然一转身,视线撞进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林薇妍。
林薇妍激动的抓着余生的肩膀,说,“你怎么从美国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你都不想我们么。”上上下下扫了一眼,“怎么现在这么瘦了?”
余生微微笑了笑说,“薇妍,你还好吗?”余生了解林薇妍,她一直都是关心别人,把自己的事放在心里,初中高中到大学,她一直都是这样。
余生把薇妍随意的拉到街上一家茶店里点了两杯藏式甜奶茶,凝视着薇妍的眼睛说,“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项链去哪了,怎么现在舍得摘下来了。”
“分了”。林薇妍低头喝了一口奶茶,脸上扫过一小片阴影。“你呢,现在和陈朔还有联系吗?他可是每年都问班长,为什么你不参加呢。”“ 你说陈朔吗?其实我们两个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都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何况陈朔那个人不值得信任,他做过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余生下意识的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藤蔓婉转缠枝绕叶,细细的雕花仿佛承载着岁月的低语,看上去年头不少了。“我知道你能原谅他,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忍受在一个骗过我的人面前强颜欢笑,谎言是有善意和不善意的,可是谎言被修饰的再好,也只是谎言。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跟尉远分手了?”
“我想跟我的过去做个了断,忍得太久好辛苦,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已经不再是爱情了。”
那时余生和薇妍还在念高中。
当时就像所有的学校一样,家长和老师都特别的反对早恋,因为影响学习,这个理由倒是很好,其实说是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失恋的时候却会有像成人一样伤痛。当时初中部和高中部是在一个校园里的,余生和薇妍一直都是在同一个初中和高中的,平时的生活基本呈半透明状,其实更巧的是两个人的大学还是一个学校,不过那时候不知道。
初中时的薇妍脾气就好像折兰勾玉杏向晚那个网络小说里开着酒楼的金三百, 敢爱敢恨,异常外向又活泼好动,跟班里的那群男孩子混的倒是格外熟。余生不太说话,倒是那时候薇妍主动接近才变成了好朋友。余生那时倒是真没注意到班里那个叫尉远的男生。
念高中时余生的班就在薇妍的隔壁,下了课,两个人就在一起说说话。有一天,大家跑完操从操场回来,余生看到尉远和薇妍异常亲密的走在一起,行为举止超出了级部主任平时所说的正常的同学关系。一天晚上在打水的时候薇妍告诉余生他跟尉远在一起了。余生当时非常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能被自己的好朋友看上,她可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啊…但也只是微笑着凝视对方那个充满了幸福的女孩子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事情,吹动着发丝的四月晚风带着丝丝的凉意。
余生后座的陈朔是一个面容十分清秀的男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级部里面印考试的范文时,语文老师经常把余生和陈朔的作文印在正反面,因为一个班里的范文数量很少所以巧合发生的概率非常高,班里不停有人在余生耳边吹风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呢。余生每次都让他们别乱说,陈朔每次都满面笑容的默认,这时候余生觉得尴尬。陈朔是那种很乖的学生老师对他的成绩很放心,家长也愿意把他当成一种荣耀,四处宣扬,整个年级里喜欢他的女生应该不少吧。余生也不是讨厌他,只是无感。
一天下午大课间,余生和陈朔被语文老师叫去分类复习材料,会议室的桌子上全是一摞一摞的卷子,长篇的文言文阅读瞄一眼都觉得头痛,老师可能为了省钱把字印得像蚂蚁一样小。两个人用橡皮仔细数卷子。走廊上十分嘈杂,都趁着课间释放自我。
“余生妹妹,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啊,为什么要问这么八公的问题…”
“就只是关心一下。我一直以为唐晨宇喜欢你呢…”
“我们班的数完了,我先撤了”余生觉得实在很无聊。唐晨宇是薇妍的表弟跟他们同级。初中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在一个画室里学画,她们两个学的是素描,唐晨宇学的是国画工笔,画室里满是包木屑和颜料的味道从早晨七点开始,一直到中午。周末,中午就一起吃顿饭,下午才回家,关系都很好。唐晨宇学习也挺好不过对艺术情有独钟,就在艺术班学习。上了高中之后,薇妍和余生因为课业繁重都不再去学画画,放假有时间的时候,几个人还会一起出去玩,打球,或者去看画展。而且还十分凑巧的碰见过几次陈朔。
那时,有一个女生跟余生的关系很好,叫裴静,又是同一个宿舍,所以经常一起上体育课,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虽然是很密切,也经常在一起,但是余生的心里却从未和她相近过,长大后的余生,有时候也非常佩服自己当年识人的能力,对于那些品性上有缺陷的人,她好像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时时戒备来保护自己。但是遗憾的是,也是仅仅能保护自己。
寒假的时候,唐晨宇就开始为艺考做准备,余生和薇妍都很有信心,毕竟训练的时间摆在那里,跟普通速成肯定不一样,余生寒假去薇妍家里玩的时候唐晨宇忽然问余生认不认识裴静,余生点头。唐晨宇的话大概就是说他隔壁班有一个跟他一起打球的哥们,喜欢上了余生班的裴静想找人帮个忙,送点东西过去。
再开学的时候,唐晨宇到余生班里来给她一大纸袋的东西,挺沉,好像是玻璃罐化妆品之类。唐晨宇说,只要把东西放在裴静的座位上就可以了袋子里面有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字儿不担心裴静不知道是谁送的了。余生揶揄道“那位少爷真是有心了…”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笑。余生抱着东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好书擦好黑板,回来了再把东西放到裴静的柜子里。余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朔看到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余生跟唐晨宇有说有笑,内心十分扭曲,十分不平衡才做出了后来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比如在冰心初赛时从办公室里顺走了唐晨雨的作文本,又比如工作后跟美国的合作方一起整垮了唐晨宇的公司。
从高一开始的感情在高三出现裂隙。余生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就在她向尉远哭诉的时候,才知道,尉远喜欢上了别人。那个别人就是裴静。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用学校里面开始招飞行员,尉远身体素质非常好被选上,到外地培训了一段时间,那时正好是寒假,老师开始组织各种校外的补课班,薇妍就去上课,晚上回家了,就跟他一起聊聊天,但是尉远对她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说她太缠人了,两个人要安静一段时间。薇妍当时觉得是不想打扰她学习就答应了。余生当时不喜欢用社交媒体软件,所以也算是后知后觉。等到开学了,裴静和尉远站在一起,大家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在高二的一节体育课上,他们两个就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只是掩人耳目的技术太强了,谁都没有发现而已。薇妍当时伤心的哭了好几天,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再然后在大家默默注视着那两个一起上学放学的长吁短叹中,高中生活就这么结束了。
余生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中,每天不是听歌就是看书,还用了将近两个周的时间去泰国玩了一圈。有一天,薇妍来电话说尉远又联系她了在电话那头万分后悔的说裴静根本就不是他爱的人只是当时觉得新奇,对方又主动还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可谁知道对他十分冷淡,完全不关心。就只是玩玩而已。余生倒是幸灾乐祸说原来他也有今天,真是天道好轮回呀,让他以前眼瞎呢,活该啊。但是也不知道薇妍哪根筋搭错了,听他在电话里痛哭流涕,居然又旧情复燃。余生在电话那头不说话,心里觉得这一定是就是薇妍一生中的情劫,哪有丝毫理智。过了几天,又看见她在朋友圈里,四处秀恩爱,晒自己脖子上刚刚送的项链。余生知道这个项链的牌子价值不菲,通常都在大商场的一楼出现,也不太知道作为一个学生,哪有这么多的钱去为自己的女朋友买这么贵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用余生也不是很清楚,她去美国念书,一下子就是六年,跟国内的同学也不是很联系,只是大约知道尉远秉性难移,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跟一群女生关系不清。虽然过了测试,但好像并没有去当空军飞行员。念完了本科就开始出来工作,但他上大学也不是什么知名的高校,所以工作也很难找。薇妍在一个企业里是HR总监。
“我现在一直回想他当初送我的项链,那是项链还是枷锁。当时的恋恋不舍,还当真耽误了几年的大好青春呢。”薇妍叹气,抬眼看看窗外繁闹的人群“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