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乡下疫区笔记:解封的消息传来了

早上传来消息:石首正式解封了。过长江大桥仍需经过申请,三义寺渡口却开通了,江南江北的人,终于有了往来的途径。

其实从3月10号起,解封已经开始小范围地执行。撤了一部分关卡,村子里的人可以去到镇上了,只是有条件限制,需凭通行证,按照单双号出行。每户人家每次只许去一个人。

只过了两日,便索性全面解封,也实在是没有继续封锁的必要了。已经持续多日无新增病例,最后七名感染病人也转去了荆州。

刚解封的那日上午,隔壁左右的人家站在阳光下扯闲,疾控工作人员来给大伙量体温。燕子喊话:给我也换成双号嘛,只我们家单号,上街都没有一个伴。

正在做记录的大哥黑黑瘦瘦,在口罩里冲她笑:那你得先来做一个星期的志愿者。

婶婶想起来一件事,跟母亲念叨:其他村子有政府送的肉和蔬菜,我们怎么没有呢?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转身向工作人员走过去了。

不经意间,大家竟将这封锁生活过成了一种习惯。只许去镇上的日子,再过上一段,仿佛也使得。

我们这一大家子,两个户头,加上7个月大的小婴儿,一共13口人,早已有了各自的节奏。

父亲的多数时间,是坐在房间里的按摩椅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眼睛就闭上了。侄子今年十七岁,几乎长在了床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手。他极少开口与人讲话,菜端上桌了,有人大喊:佳,吃饭!他便下床来吃个饭,吃完饭,仍旧回床上去了。我总一个人待着,或去到野地里,看麦子开花,露珠儿闪亮,或窝在楼上,写字、修图、刷微博、睡觉。

在乡里,打牌,是多数人打发时间的方式。我们家也不例外。有几日,夜里一点多,我在睡梦里被电话唤醒,姐姐妹妹打完麻将回来了,叫我去开大门。第二日,不管天上落下来太阳,还是落下来雨,大家总要论一论前一日的输赢,兴致盎然。若没什么事情要做,便去寻下一场牌局了。

我们吃得也还好。为着过年,家里本屯了许多的鸡鸭鱼肉,乡下人又都有自家的菜园子,野地里还生着胡葱、腊菜、芦笋……长辈们的办法多,凌晨五点起来去鸡场里抢鸡,做了“壕子”(乡音,指鱼网)去沟里网泥鳅,又买到了十几斤重的河鱼……有一日,我竟然吃到了螺蛳肉,颇觉得意外。这一道菜,寻常日子里,我们也极少吃。封锁的政策一日比一日严,我们还是断断续续买到了辣椒、土豆、茄子、豆腐、苹果、橙子……最后连甘蔗都有了。两家人一起吃饭,掌勺师傅们换着花样,鸡鸭鱼肉,总能整出一大桌子菜来。这样丰盛,叫吃的人、看的人都忍不住开玩笑:这是招人恨呢。乡下人舍得吃!

虽说在疫区,到底没有性命的担忧,且有牌打,有好饭吃,有太阳晒,有许多人可以在一堆扯闲……江汉平原上,杨花开了,油菜花开了,婆婆纳布丁开了……春耕生产却尚未正式开始,大把的时间空了出来,正好由着人们去晃荡。生活在这里,被搁在这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一起晃荡着,暂时模糊了日子的存在。仔细算一算,从大年初一开始,我们竟已过了四十八日的封锁生活。

大家都不太讲正在或将来要面对的难。

大姐一家四口是从四川广安过来的。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姐夫停了东莞的制衣厂,回到四川生活。他在凉山的工地上已经做了两年工,工资固定,每个月六千元,刚好够一家人的开销。

叔叔和婶婶,随大堂弟生活在东莞。大堂弟开了两家美发店,过年本是旺季,可是受疫情影响,店里收入锐减。员工有在上班的,工资要照发,可是房东不肯少收一分钱的房租,只答应延迟半个月。大堂弟的女儿才七个月大。

再出门,小堂弟得重新找工作了。

我们的植物生活馆去年年底才开,本想着好好做一做年后的旺季,人却被关在了江的北边。房东爷爷人很好,一直帮忙浇水,依旧是有许多植物死掉了。解封了,我们得从零开始。

母亲给舅妈打电话,约好了解封后去看望她和舅舅。疫情期间,舅妈独自一人照顾因车祸失智的舅舅,当是吃够了苦头。母亲连连安慰她:只要平安就好。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这一句话,大约是我们共同的底线。能守住底线,我们就不好意思老皱着眉头过日子。老话说得好: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笑,是本能。

我本是个无事人,听说八点后街上的店铺可正常营业,便立刻决定了要去逛一逛。

街很小,一横一竖,合起来也过不了二里路。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开了门,街口婆婆妈妈们的菜摊也都还在,人不多,视线却大大地热闹起来,蛇皮袋上铺着的扯根菜、咸菜、鸭蛋睡在醒来的阳光里,暖烘烘,烟火气蛮足。

巡逻员们不太放心,戴了口罩,拎着喇叭,站在街口,望着人来来往往。一会儿就要往喇叭里喊上几句:还没有正式解封呢,一定要戴口罩,不戴口罩不许出门!

我买了菜,又买了水果。特意跟老板问了价格。

红椒:7元一斤

青椒:5元一斤

茄子:8元一斤

豆角:10元一斤

豆干:5元一斤

火腿:7元一斤

砂糖桔:6元一斤

桂圆:12元一斤

茨米:5元一斤

相较于前些日子,蔬菜和水果的价格有所回落,却还是高了。我又花4元买了3把水芹,卖菜阿姨自己家种的,野地里也到处长,现在吃,正是好时候。

我拎着菜往回走,遇见坐在太阳底下的大姐,我蹲下来,看她剥新鲜的柴笋。大姐问:你这芹菜哪里买的,还有吗?我答:有的,还有三四把呢。我问:你的柴笋是哪里来的呢?大姐答:福利院那边。

遇见餐馆的婆婆,婆婆问:还有青菜卖吗?

我答:有呢!

我问:你们能开门营业了吗?

婆婆答:能,可是也没有用。没有人来吃饭,也怕他们(政府)讲。

遇见餐馆的爹爹在晒腌白菜,他晒了满满的两席子,又用大大的衣架穿了许多。爹爹问我:想吃吗?你带点回去。

在这样的早晨,我对这大姐和婆婆爹爹印象却很深,他们笑起来好看,给出来的善意也极好,会暖了人的心窝。他们并不认得我。

这条小小的街,我夜里又来了一次。

前院的阿霞讲:街上站的尽是人,吵死了。她的母亲回应:这些人是憋太久了嘛。

我想,我得赶这一场热闹呢。等修完图,已经夜里九点多了,以锻炼身体为由,我说服了自己,又溜到街上去了。

到底去得迟了,街上一片黑,一片亮,只剩下超市的老板在搬货,静悄悄的。热闹散了,其实也没有散,我依旧看见了,也在心里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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