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西九
我是一个嗜甜的人,比起带着油香、泛着诱人雪白的奶味甜来说,更喜欢水样散开的甘甜,类似夏天的西瓜、冬天的甘蔗。因而母亲做的两道菜我很喜欢:一道是加了红糖煸炒的橄榄菜;一道是用红酒、枸杞、生姜清炖的海蛏。这两道菜如此做法我从未在别处尝到过,旁的干炒或者盐渍并不符合我的胃口。大概那包裹在姜香、酒香间,不缠绵也不刺激的清甜才是击中我的必杀。
每每觉得有趣的是,于人之情分的感知,我也愈发嗜这一“甜”。
今年年头,南方还是湿冷的时节。我坐在电脑前,收到几张云涵的发来的照片——故宫的红墙黄瓦,白雪琉璃,落在镜头里成片,配有寥寥四字:“皇都落雪。”霎那间却有些语塞,不知如何答复。
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从前读书时曾一度迷恋唐诗宋词的意象和境界,两人最喜欢就此自嗨,没品格地附庸一点风雅。一次无意间说起,“皇都落雪”、“长河落日”和“天星在水”是有机缘一定想要看的景象,不过当时笑语,没有她这几张照片,我或许早不记得。
相似的是,去年某个睡眼惺忪的早晨,看到了飘洋过海发来的一排微信。萝卜在英国曼彻斯特看球,隔着时差给我直播曼联和纽卡的足球比赛情况,还幸运地录到了进球的全过程。球赛完了,她一句,“说好在看球要跟你说的。”由头不过大学时我无意间向她提及的“以后出国了,看球给直播呀。”,她却记得这样清楚。我心中自然无限感动,又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得人如此相待呀。
这世上,温情的人未必长情,长情的人却大都有一份举重若轻的温情,那温情便甜。就像王维的五绝:“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轻问一声,已是雪夜浮动的淡淡梅香,干净纯粹的心肠。
我想起自己幼年住在老房子时,小区里的小伙伴总一起玩耍。人堆中,便有一两个像太阳一样打眼的孩子,是所有小朋友都想要结交的对象。但谁同谁要好些,却似乎不是花费多少气力或心思能决定的,那种不一时便能玩到一起去的,才叫“我们关系好”。再及大些,上了小学、初中,就知道人这样的社群生物,原来到哪都有一套远近亲疏的法则。不满豆蔻的年岁,可以凭着童心和热情结交朋友,只要自己玩得开心就觉得很好,长大回想起来才晓得,其中也有真诚和敷衍之分。
原来人和人果真是有缘分的。你敬佩好慕的,人家未必经心;双方对了眼缘的,再多小毛病也统统可以体谅,便是争吵也称之为沟通的方法。千回百转后的相识相知大都已体贴而宽忍,像两块各有棱角的残片,要拼出一幅齐整的画并不容易、常需退让。所以人能成为好友或恋人,那真是修来的福气,不在时间长短,也不在先来后到,万没有不珍惜的道理。
往事是如在目底的。我上幼儿园时,动画片《美少女战士》在东南台热播,班上的小姑娘都喜欢收集美少女的晶晶卡,能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很是好看。当时我最好的小青梅将她的小阿兔晶晶卡送给了我,粉黄底的,是她一直藏在文具盒下层的心头宝。前一阵子我翻到儿时的集卡本,这张晶晶卡还贴在老地方,色泽如新。当年,我回给她一张月野兔的晶晶卡,是托父亲出差带回来的一打中的一张,蓝底菱纹,虽也漂亮却不是我最爱,这也许算不上什么事儿。只这位小青梅自我幼儿园毕业,就再也没有见过了。等我长大后,竟时不时会想起她,想起这个插曲,并觉得有几分羞耻。
童年的种种会在人的三观成型、待人接物上投射出来。幼时愧疚和悲伤的情绪,更容易幻化成人一生都要修行的功课。大概幼年那个选卡的瞬间,我亦觉得是自己是不对的吧,所以才记得这样清楚。若友情也有启蒙一说,这位小青梅便是我这辈子友情的初始站了,而这件事,我已算是薄待了朋友的真心,做得并不厚道。
长到二十多岁了,我自觉也不是什么温情人,所以每每身旁出现这样长情而真挚的人,总是容易被打动,且小心翼翼地抱着自省的念头,想要离这种纯粹更近一点。对人与人缘分的珍惜,大概是希望自己还能于生活更庄重,庄重到细处也自然而然地不马虎、不辜负,不要浪费了相遇与相识的不易。
我虽非糖,也期活得甜些,再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