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01.
早上刚开门那会儿,还没有顾客,尤利安站在理发店门口的圆筒灯箱旁抽烟。他第一次仔细观察这玩意,红白蓝三色永无休止地旋转,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也不知道和理发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正在店里扫地。表面上,尤利安管他叫米勒先生。暗地里或者在脑子里想的时候,就叫老头子。老头子是这家理发店的老板,尤利安是学徒工,他来这儿有一个月了。
在这之前,尤利安领全额贫困补助金。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够吃够穿,房子的租金也是政府垫付的。他没钱嘛,也没怎么上过学,他们能指望他什么呢?所以当就业办的那群人追在他屁股后面要给他介绍工作时,他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破这种和谐。电话一个个地进来,声音甜得像抹了蜜。“立德超市空了一个收银员的位子,请您联系他们。”“罗斯欧牛奶厂正在招牛奶工,适合您的背景。”他偶尔去试试运气,人家不想要他,他也丝毫不介意,慢悠悠地踱回家。他知道来自就业办的电话会再次响起,不过没关系。这件事的重点在于“有求职的尝试”,一个刻意失败的求职尝试也能换取失业人员名单上的一个小绿勾,管够三个月。他试过了,只是没有成功而已,这下又可以继续领贫困补助金了。
直到遇到老头子,事情发生了“转机”。那天,尤利安从头到脚不知道被打量了几遍,是那种很严苛的眼神,他知道肯定成不了。于是,还没等老头子开口,身躯已经开始往门的方向歪斜。“喏,下周一早上九点来上班。”“什么?”他的名字就这样从就业办的失业人员名单上被划掉,一想到他们可能窃笑着说起他的事情,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尤利安把手上的烟蒂扔到脚边,使劲碾了碾。抬头的时候往屋子里瞥了一眼,老头子还在扫地。他顿了一下,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理发店镜子里的自己。棕色的莫西干短发里挑染了几绺玫瑰粉。左鼻孔打了个鼻环。身上的纹身面积很大。夏天了,他会刻意穿无袖露出来。左臂上是一个黑白的骷髅,右臂对称的位置上有一只彩色的蜂鸟,蜂鸟的翅膀是翡翠绿,羽毛根根分明,纹得格外逼真。他喜欢蜂鸟,小巧,但速度极快。脸再往左偏一点就能看到右脸上的那条刀疤了。刀疤从右眼角一路往耳垂方向跑,缝针的针脚还清晰可见,像一只千足虫趴在了脸上。他也喜欢这道刀疤,这让他看起来彪悍。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孩试图挤过他旁边的缝隙去够理发店的门把手,“麻烦你让下啊,我要去剪头。”她的头才到他的上臂,头发蹭得他很不舒服。他刚想抱怨,她已经像条泥鳅那样滑了进去。
尤利安皱了皱眉头,他看见老头子和年轻女孩在说话,他们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他在门口又踟蹰了一会儿,直到看到老头子在朝他招手,这才不情愿地推门进去。
“这位女士想把头发剪短打薄再修一个刘海,你来。”老头子把剪刀和梳子递了过来。
那女孩已经就座,因为个头矮小,整个人好像坍缩在了扶手椅里面,剪发的围布腾空飞起,把她包裹住。她显得更小了,仿佛是碧波万顷之上露出的一个脑袋,尤利安怀疑她是不是马上就要喊救命了。
他给她的头发喷了点水,用梳子梳了梳。又厚又硬,简直像马刷一样。他漫不经心地给她剪着。
“刘海太厚了,你帮我再打薄一点。”女孩伸手拍了拍她的前额。
“好像总体还太长了点,有点扎眼睛。”女孩扬了扬眉毛。她虽然个子小,但毛发茂盛。两根眉毛像两只棕色的毛虫,随着扬眉这个动作,迅速爬进了上方的刘海里面。
“感觉两边长短不一样啊,你看这里,太长了,看起来很奇怪啊。”女孩摆动着头,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她手上揪着一撮头发,要给尤利安看。
女孩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尤利安一直没有说话,他终于忍不住了,“你有完没完?”他抓起她手上的那撮头发,咔嚓一剪刀下去。那撮头发变成了被拦腰折断的荒草,突兀地立在一片空地中央。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惧,“你干嘛!”
老头子也赶来了,“先道歉,然后修补。”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夏日骤雨时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回旋在这间吊顶做的有点低的屋子里。
“她自己说的,太长了,现在够短了吧。”尤利安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女孩已经扯下了围布,她从扶手椅里一跃而下。她气得浑身发抖,努力把食指对准尤利安的鼻尖,“算了,免了!我自认倒霉,遇到你。”她抓起桌上的海绵,随意地在脖颈里刮了几下,然后便抱着背包,气冲冲地往门的方向走去。
“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太长了。”尤利安转向老头子,摊平双手。
沉闷雷声之间的空隙,尤利安在等待。下一秒来临的是一声惊雷,“尤利安,我是可怜你,看你没爸没妈没人管!好心好意想拉你一把,免得掉到深渊里爬都爬不出来。你这种年轻人,蛆虫一样,我见得多了!”
“我爸?我妈?你闭嘴吧,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有什么资格谈论。”尤利安的呼吸频率不自觉地提高了,胸口起起伏伏,像一头被激怒的斗牛。他从不介意别人叫他刺头或者问题青年,他会笑眯眯地照单全收,甚至还要摆出耳语的手势悄悄说,他进去过。但关于父母家庭这种话他完全听不得,要抑制舞着拳头打对方个脑袋开瓢的冲动。
“好,好。你走吧,不需要再来了。”老头子气急败坏地摆摆手。
“这个月的工钱呢?米勒先生。”尤利安觍着脸,伸出手。
老头子拿出腰包,摸了几张五十的出来,连话也懒得说,直接扔在地上。他坐在扶手椅里,气喘吁吁地瞪着尤利安。
尤利安弯腰把钱捡了起来,再怎么样也不能和钱过不去。“祝您有愉快的一天。”尤利安推门出去。
02.
一个月的工钱不多,买烟买酒,再随手花花,很快就见了底。当尤利安意识到问题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丝惊慌。
这是第一次,他不到八点钟就在就业办门口排队等着。玻璃大门被警卫从里面拉开,尤利安迅速超过前面那些腿脚不便,头发银白的老年人们,第一个在大厅的取号机上取了个号。
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胖,两颊上的两坨肉高高凸起,把鼻梁上的眼镜挤得腾了空,她倒也不介意,直接拉到鼻头的位置,扫视着面前的纸张,时不时也带着审判般的目光看一眼尤利安。
尤利安把身份证递了上去,“我想要领取贫困补助金。”
“尤利安·莫利托。”她照着他的身份证读了出来,然后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键盘,“我这里显示你有工作啊。”
“我不干了。”尤利安摸了摸他的鼻环。
“这样啊。”她又开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敲击键盘,慢得好像她需要寻找键盘上的每一个字母。
“我想要领取贫困补助金。”他凑得更近了一些,显然有些急躁。
“我需要审核你的材料。”她依旧慢条斯理。
“有什么好审核的,一个月前我就领过。”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袖子撸起来。
“一个月前是一个月前,现在是现在,年轻人,这就是规矩。”她透过眼镜上方望着他,耸耸肩。“这么说吧,你就业了又失业了,可以领失业补助金,失业补助金需要提前三个月申请,看你这情况,工作了连一个月都没有,肯定是没有申请。贫困补助金需要审核,看你银行存款如何?是否有房产?是否有其它投资?等等等等。”
“完全的官僚主义!我再说一遍,我一个月前就领过了,没什么好审核的,没有变化!”尤利安站了起来,双手撑着略矮的书桌,身体前倾,面露不悦。
中年妇女也丝毫不让,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夹,“我也再说一遍,那就是,你现在拿不到钱!”
尤利安从就业办出来,走在大街上,阳光浓密,射得他睁不开眼睛。在圣米尔岛上,日子好像永远都是夏天,太阳从海平面露头,人们起床,悠闲地喝一杯茶,工作,休息,再工作,就着夕阳的余辉在海港吃下最后一口烤乌贼鱼和蒜香面包,一天天过去,没什么不同。今天,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尤利安掂了掂口袋里的硬币,他在考虑是买一瓶红牛还是一根冰棒,他选了前者。
站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他注意到一张广告牌。上面是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水,中间画着一间石屋,一个人从石屋里探出脑袋,拿着扬声器高喊:“招聘志愿者,四周四千欧。”尤利安饶有兴致地把下面的小字读完。这是市立大学社会学院推出的一个研究性项目,大致意思就是切断一切社交活动,远离科技文明,看能坚持多久。公交车进站了,尤利安又掂了掂口袋里的硬币,其实只剩一个了,发不出声响。他突然心生一个想法,他没上车,朝着反方向走去。
尤利安没上过大学,高中也没有。他穿过浓荫遮蔽的校园小径,爬上两侧开满缤纷绣球花的台阶,校园里步行的、骑车的,年轻的面孔正成群结队地来来往往。他不喜欢这里,这里有股和他相悖的气息,这令他感到厌恶,他猜测他也同样令他们感到厌恶。
社会学院门口的草坪上立着一尊青铜雕塑,是个单手托着下巴沉思的男人。他的眉毛绞打在一起,眼眶的地方是个深邃的窟窿。尤利安把手上的红牛易拉罐捏扁,塞到雕塑作品空余的那只手里,他随后走进了社会学院的大门。
没费什么力气,尤利安就坐在一间研讨室的圆桌边。墙刷得雪白,窗外的阳光很充足,树叶沙沙抖动。房间里的白炽灯还是开了,他面前的桌上平摊着一堆资料,有人在说话。尤利安想到一个词,窗明几净,这算是他的极限了,平日里他不会这么文绉绉的。
他们告诉他,项目规则如下:要在玛雅海滩深处的一间屋子度过四周的时间,屋子一面临海,简装过,有水有电。前提条件是切断一切社交活动,不能携带包括移动电话、电视、电脑、收音机、随身听等在内的任何电子产品。活动范围只限于屋子内外,外墙设有监控,是不能离开院子的。每周按需送一次日用品和食品,也还有一次总结性面谈。如果坚持四周,奖金有四千欧。
听到四千欧的时候,尤利安嚯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向围桌而坐的每一个人都伸出了手,他说,“成交。”
03.
尤利安在玛雅海滩边长大,这是这个岛上少有的、让他感觉怡然自得的地方。怡然自得现在对他来说是个贬义词,或者说是难以启齿的。就像是捕了一辈子鱼的老渔民突然宣称他对海鲜过敏,完全吃不得那样。他,尤利安,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唯独忠于自己,需要蔑视一切,挑战一切,在这个过程中是没有怡然的。
社会学院的小面包车停在玛雅海滩入口处的台阶上,尤利安从里面下来,他就带了些换洗衣服,装在行李箱里。站在黑色砂石台阶往下望,有很多小孩子在海滩上玩,都是些幼稚的游戏,挖沙、踢球、浅滩里游泳。伴随着一朵朵冲上海滩的浪花而来的还有些旧时回忆,尤利安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他有个漏气的皮球和从各种包装盒里拆下来的泡沫板,那真是种便宜且好用的垃圾,任凭浪大浪小,都能安稳地浮在水面上。一只压在肩头的手打断了尤利安的思绪,是社会学院的那个大学生,叫利诺的,他朝东边努努嘴。
他们在前他在后,走了有足足二十分钟,眼看着带木台阶木扶手的土路越来越窄,后来连台阶和扶手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蹭着小腿肚子格外发痒的荒草,尤利安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个骗人的项目。又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一座石屋映入眼帘。他们带他参观了一下里屋和外院,尤利安的疑虑进一步加深了,甚至想破口骂人,这里让人怎么过日子!
这是一间破旧不堪的石砌房。有水有电简装过的意思是,唯一的房间里有一床一桌和一把椅子。房顶上支了块太阳能电板,供屋内照明。房子外面立着个水龙头,下面垒着几只红色塑料桶。厕所在院子里,有遮蔽有顶棚,木门开关吱吱作响,是蹲厕,要自己提水冲。厨房也在院子里,说得好听叫开放式,说白了就是露天的,因为不过是一只便携式燃气灶和一口锅。
他们想再给他确认一下项目规则,尤利安朝他们摆摆手,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滚开吧,伪社会学家们。但话到嘴边又稍作修改,变得没那么咄咄逼人:你们走吧。还是那个叫利诺的大学生跑到他身边,他说具体规则都打印出来了,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可以查阅。以及,床上方的墙上有个红色按铃,是紧急求助。随后,他便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尤利安席地而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不知道沿玛雅海滩往里面还可以走这么远。小时候,母亲叮嘱最多的就是别乱跑。她的双手压在他的肩上,半俯下身子,他仰起头,能看到她因呼吸而反复扩张和缩小的鼻孔,嘴里蹦出的单词和热气一起扑在他的脸上。总之,是个奇怪的角度。她说过,最多可以跑到有奶牛吃草的那块地,再远就不行了,就是海了,海里有怪兽,专吃小孩子。尤利安突然笑了,这是她无数谎言里最美好的一个了,其它都很残忍。烟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他甚至能听到打火机兹拉的声音,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暗想着。
04.
尤利安从烟盒里摸烟的时候往窗边凑了凑,今夜月明,月光洒进屋内,变成了一张银灿灿的地毯,不用开灯也能看见。烟盒里还有一根,下次送货应该就是明天了。他又有些不确定地把台历拉到面前,上面的数字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可言,重要的是打了几个叉,他用指尖压着,一个一个地数过来,确实是十四个,那就是明天了。明天是周一,会送食品日用品上门。他放心地狠劲地吸了一口。
窗外传来了海浪的声音,无情地甩打着礁石,但海鸥的啼叫还没有出来。尤利安看了下钟,凌晨四点,尴尬的时间点,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离送货的人来还有三个小时。要是再次尝试入睡,辗转几个来回,时间显然过于短暂了。于是,他就静默地坐着,和房间里那些被月光笼罩的物品融为一体,除了他那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以及手指间忽明忽暗的红点证明他的与众不同之外,他俨然如同一座雕塑。
这是搬到这间近海石屋的第二个礼拜了,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尤利安揉了揉太阳穴,他几乎快要忘记做这件蠢事的原因了。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反复碾磨,红点灭了,一股白烟在月色下悠悠而起。他又想伸手再摸一根,这时候他想起来了,为什么他会被困在这里,一间靠在静谧无趣的大海边的狭小却空荡的屋子,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就一个字,钱。对,就是那些臭烘烘但少了就会死人的钱。呸,他朝着空气啐了一口。
要说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躺着赚钱绝对是其中之一,但现在他觉得无聊,无聊得要命。
在过去的两个礼拜里,他见过的会发出声音的物种寥寥无几。前院的小灌木里时常有小鸟叽叽喳喳,他一靠近,它们就轰的一声齐整地飞走,他一回屋,它们又回来,霸占在枝头,唱着喧嚣却没有音律可言的歌。后窗能直视大海,有小块海滩,悬崖峭壁虽然谈不上,但下面立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间隙中蔓爬着些攀缘植物,倒是一道天然屏障。远处海鸟盘旋,一天到晚都在咕咕咕,咕咕咕。唯一一次看到人是一对误入海滩的情侣,他们相拥在一起,一副你侬我侬的模样。尤利安在前院捡了几块小石头,瞄准了,从窗子狠命丢了出去,击中他们身边的空地,看着他们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他躲在窗子底下笑得直不起腰。除此之外呢,什么都没有。
尤利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到处走动一番。马丁靴踩在石头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身上的金属链子哐当作响,他摸了摸脑袋,发胶忘带了,莫西干发型变成了被风吹被雨打而折了腰的杂草,疲软地瘫在两边,其实他的头发一直很柔软,不够强硬,这也是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幸好不会有人看到,这时候倒是庆幸住在了荒无人烟的野外。从房间一端到另一端大约需要五步,也就两米左右,他走了有五十个来回,又坐了下来。海浪还在亲吻着礁石,不过月亮不见了,外面黑黢黢的,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岸,哪里是天。这是大海狰狞的一面,如果把秘密讲给它听或者把自己献身于它,它会毫不留情地吞噬一切。
尤利安盯着远方,但并不在看任何东西。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夜色下看海。上次是十多年前,他妈妈不在的那个夜晚,他一个人坐在海岸边,把所有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都嘶吼出来,嘶吼得胸口都在隐隐作痛,他从黄昏等到清晨,甚至在海滩上蜷着身子睡了过去,但大海没有回答,也没有把妈妈带回来。她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画,小小的,黑白的。尤利安把眼神聚焦到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海面,月亮又露出一个角,只要有一点光,大海就会不一样,它会变得温柔。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七点的时候有人敲门,尤利安起身应门。是上次那个送食品日用品的大叔,戴草帽,穿紫色格子衬衫。他应该是住附近村镇的农民,皮肤晒得黝黑,爱笑,稍微一动,脸颊上就缀着高原红。他把身后三轮车上的货卸下来,又伸手接住尤利安递来的新一周的购物清单。他很喜欢揶揄别人,每次都会把购物清单小声地读出来。
“小年轻,你这烟瘾是越来越大了。”大叔把纸张甩得啪啪作响。
“关你什么事,马上我就能拿四千块了。”尤利安向他比划了四根手指。
“当然不关我的事。”大叔还是笑眯眯的,“大热天的,还穿靴子,这么乌七八糟的衣服,你不热吗?”
“你懂什么。”尤利安没好气地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屋里走。
下午的时候,利诺也来了,是每周例行一次的谈话。利诺和尤利安年纪相仿,但尤利安看不上他。利诺是个板正的人,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得板正,这是尤利安的认知。他觉得利诺就像乐高积木块,手脚身体都是现成的,拼在一起,甚至不拼,光眼睛看一下,就知道了,哦,这是利诺。而他自己呢,是橡皮泥,每一块骨骼都带着松弛感,捏捏揉揉,变成什么都可以。重要的是乐高和橡皮泥不会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上。
“所以,又一个礼拜过去了,你觉得怎么样?”利诺坐在屋内唯一的椅子上,面对着床边的尤利安。他的膝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嘴巴咬着笔的后半段。
“没觉得怎么样啊,还不是一天天过日子。”尤利安不喜欢这种对话。
“不再社交,你快乐吗?孤单吗?”利诺把笔头往下移了移,问题显然是打了稿。
“噗,这都是什么问题。快乐啊,有什么好孤单的啊,因为我就是来赚钱的,赚到了朋友自然就来了。”为了证明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尤利安后仰过去,倚在墙上,翘起了二郎腿。
“你会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吗?”利诺还没放弃。
“想啊,可不是还没到四个礼拜吗?怎么这么啰嗦的?规则是你们定的,你们要是愿意放我走,那我就走啊。”尤利安哼了一声。
利诺透过眼镜上方的空白看着尤利安,那神情有些眼熟,哦,像就业办的那个中年妇女。利诺很快就离开了,一切重归平静。
05.
马上就要三个礼拜了,日升日落,时间不快不慢。尤利安最近常常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小时候和爸妈的,长大后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甚至理发店的老头子和那个被他剪了短发的女孩的影子也会在眼前晃动。这些想法让他惶恐,因为朋友们都说,当人开始忆往追昔的时候,意味着衰老,只有无法创造新的回忆,人才会跌在过去爬不出来。
是啊,那些朋友们,也不知道蓝发菲多有没有把鞋带也染成蓝色,鞋带要和头发同色,这是规矩;爱丽莎是不是又把二手店里淘来的衣服剪了一个个的洞,贴上她中意的补丁,其实她手艺相当不错;他们有没有在车库里听摇滚、跳舞、怒吼,然后大醉一场。他在想念着他们,同时又在询问这些事情的意义。
是周六到周日的凌晨,尤利安睡不着,他在床上反复辗转。湿咸的海风从窗外飘进来,带着鱼腥味。他突然想到他还需要几只密封玻璃罐,海边的湿度太大了,厨房里的盐和糖都吸饱了水,变得粘稠结块。说到底,他还在挣扎着适应与世隔绝的生活。窗外有船只发出短促的鸣笛声,三声。以前他能说得上来每一种声号的含义,现在他已经搞不清了,只记得两长声代表船要靠泊。那时候,他曾多么期待这个声号。
天色渐亮,但太阳没有露头,云还是极浅的蓝色。尤利安已经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的,云开始被染成金红色,海仍是蓝的,它们构成了一道炫彩的渐变色。只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太阳从海平面一跃而起,万物敞亮。
尤利安好像看见了什么,一个折射着清晨阳光的闪亮的东西,就在不远处的沙滩上。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向外探出身去,是个漂流瓶!他回头看了眼前门外墙上的监控,是看不到房间内的动向的。他毫不犹豫地翻了出去,坐在窗台上轻轻一跳,整个人就蹲在了坚硬的石块上,再一跳,就是软绵的沙滩了。他把漂流瓶捡了起来,塞进裤子后的口袋,环顾四周,没人,便若无其事地又翻了回去。
尤利安把漂流瓶掂在手里,里面有纸,边角晒得卷曲发黄。软木塞只剩下半截还堵在瓶口,但也已经老化,一碰就掉渣子。他把玻璃瓶对着太阳,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字迹,他摸了摸软木塞,拔出来已经不可能了,只好使劲往瓶内推,可依旧纹丝不动。尤利安把瓶子带到前院,抓住瓶颈,对准一处残破的墙体,一敲,玻璃碎裂。他小心翼翼地从玻璃碎片里拿出那张纸,带回屋里。把纸在桌上摊平,包在里面还有一束用丝带扎好的头发,浅棕色,打卷。尤利安把头发放在一边,在柔和的晨光下,他开始读纸上稚嫩的笔迹。
我叫莱雅,我有好多话想说,我妈妈说,不知道讲给谁听的时候,可以和大海说,大海是有魔力的。所以,大海你能听我说吗?我妈妈生病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看病,可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总是不太好,脸色很白,也不想吃东西,她还会掉头发。她和我说她没事的,因为医生们很厉害,他们都帮助她。可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能把我扛在肩上跑一百米或者一千米?对不起,我对长度单位还不是很懂,反正是很远的路;她很爱笑,但现在常常不开心,读故事的时候会流眼泪或者睡着。大海,你能不能把她变回原来的样子,拜托你了。还有,请把她的头发还给她,她长头发的样子很好看,作为参考,我把我的头发一起寄了过来,就是这个颜色和形状的头发。谢谢了。
尤利安把信放在手边,他空洞地盯着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海平如镜,可谁知道下面是不是暗潮汹涌。他也一样,外表平静,可胸腔里有巨浪翻滚,他听到了自己粗厚的喘息声。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多么相似的故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能原谅她。可能她之前过于美好,所以撒了谎的样子就极其可憎。
尤利安揉了揉眼睛,他看到一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可他找不到暂停键了,只能任凭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她说,他爸爸离开圣米尔岛了,是因为他要去岛外的世界赚钱给他们花,他会回来的。他就坐在港口等着,每天放了学都去,那里有威武的货轮进出,也有小巧的小艇来往,可他没有见到爸爸的影子,从来没有,以至于他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几近忘记了他的容貌,所以才和他擦肩而过。后来,他总是格外留意船的号子声,两长声代表靠岸,有船靠岸就有希望。这是个谎言,实际上,他抛弃了他们,没有再回来。
她还说,她生病了,但不严重,她会好好的,还要陪他长大。他想到她每次去完医院虚弱却要强打着精神忙里忙外的样子,想到她躲在房间里,用梳子轻轻梳她那顶假发的样子,想到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样子。有几次,他都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反复安慰他,一切都会好的。这也是个谎言,实际上,她得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未经预告的离别和死亡一样,来临的时候,一切就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突然被敲成了碎片。这是尤利安生命的转折点,在他妈妈离开之后,他把所有细微的线索捋顺了,竟拼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而他恨这个故事,也恨被蒙在鼓里。
如梦初醒,尤利安突然抓起手边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窗外。这一天,他就一直在桌边坐着,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太阳的光逐渐隐去,夜又即将降临。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发疯一般地又从窗口翻了出去,在石块间的缝隙里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把纸团捡了回来,哆哆嗦嗦地又摊平在桌子上。他想给那个叫莱雅的女孩写封回信。他试了好几个开头,想点明事情可能的走向,提醒她即将面临的结局,可一看到那束卷发,他又拿不定主意,稿纸上涂涂写写,已经是乌黑的一片。
尤利安躺回床上,在黑暗中瞪大双眼,四下寂静,只有蛐蛐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不知过了多久,毫无预兆的,有船的声号划破夜的安宁,一声拖长的“呜”,紧接着又是一声,尤利安侧耳聆听,这时候声号戛然而止。两长声,是年少时无限期望的号子声,意味着有故人归啊。尤利安闭上眼睛,泪水开始不自主地从眼角流淌下来。
凌晨时分,尤利安完成了给莱雅的回信,信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亲爱的莱雅,我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我也相信它们会实现。无论如何,美好的希冀本身就有击败困难的力量。
06.
早上七点的时候有人敲门,尤利安知道是谁。开门一看,果然是送货的那个大叔,还是穿着紫色格子衬衫,戴草帽。他把货从三轮车上提下来,但因为是最后一周了,就不再收新的购物清单了。
他带着晶晶亮的眼睛打量尤利安,里面写满了羡慕,“小子你真行,马上就能拿四千块了。”
尤利安站在门口,不安地搓着双手,眼看着大叔准备离开,他才开了口,“等等,我能向您请教些事情吗?”
第一次听到尤利安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大叔满腹狐疑地停了下来,“什么事?”
“您知道这边洋流的流向吗?我是说,我们这的海滩和哪里的海滩有对流这类的?”尤利安有些词不达意,他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懂他的意思。
大叔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就这?我山上种茶的,哪知道海里的事。你得问渔民,或者那个大学生。”他朝他摆摆手。
尤利安抬头望了眼墙上的监控,他紧贴着墙面往反方向小步移动,站定在墙角,然后朝着大叔招招手,大叔顿了顿,还是靠近了些。尤利安小声说,“麻烦您,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送货,但我需要一个塑料瓶,装可乐、芬达那种就行,空瓶也行,一定要有瓶盖。您能不能再给我送一次,今天就要,直接扔到院子里,这个对我很重要。我身上没钱,但可以拿这个交换。”尤利安掏出口袋里的香烟,递给大叔。他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连对方眼角的细密的鱼尾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晌午时分,院子里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尤利安去捡了一瓶可乐回来,他拧开瓶盖,棕色的液体瞬间喷涌出来,气泡在漫延,发出嘶嘶声。他把嘴凑过去,接住,口腔里开始有许多微小的东西在跳舞,在爆裂。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他把瓶子外的标签撕了,又反复洗了很多遍,这才把来信和回信都装了进去。
尤利安拿盆接了点水,弯腰把脸洗干净。他摸到了脸上刺人的胡渣和从脑袋两侧垂下来的柔软的头发。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剃须刀,把胡子刮了,又找来剪刀,把头发剪了。这里没有镜子,但他想象着自己的模样,有没有变得温和一些、平静一些,如果再加上一个微笑又会是什么样。不知道,但他试着扬了扬嘴角。
他带着可乐瓶,从房间的窗户翻了出去。站在海滩上,他把靴子脱了,裤脚挽起,一步步朝着大海走去。海水凉凉的,漫过他的脚踝,一种舒适的凉意不断向上延伸。他站定,极目远眺,远处海天一色,似乎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可乐瓶,右臂使劲一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可乐瓶轻巧地落在水上,开始随着波浪沉沉浮浮。
尤利安把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断跳动的小红点。它也许永远不会到达那个叫莱雅的女孩手上;也许时间过去很久,她早就长大成人,忘记了曾把秘密倾诉给大海;也许她妈妈病好了,也许没有。但尤利安觉得轻松了一些,这好像不光是给莱雅的回信。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以及右脸上那道像千足虫一样的刀疤。远处的云彩变幻出奇特的形状,他觉得好像看到了妈妈,她最后和他说要做个好人。尤利安把手作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喊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其实我们可以共渡难关的,但我不怪你了。我是尤利安,我要做个好人!你听到了吗?
他就这么站着,任海风吹拂,任海浪摇摆。利诺应该快来了,带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似乎要参悟人生真谛的问题,但尤利安想认真回答一次,他拎着靴子,开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