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一恐袭后不久,我和同事俄罗斯人娜塔莎,从华盛顿飞回纽约,一头钻入黄色林肯计程车后座,依然讨论着在华盛顿开会的项目。
大概听我们说话带口音,司机用口音更重的英语,问我是哪里来的,我答中国。没等司机发话娜塔莎,嘴快的她自报家门她是俄罗斯人,且追问:你呢?。司机沉默了一下,说出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从阿富汗来。中国,好邻居。俄国,坏邻居。
我和娜塔莎面面相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片刻之间,我觉得我们被标上好人和坏人的标签,浑身不自在。
司机一字一字地低声说,面无表情:中国人来我的国家,盖房子,俄国人来,炸房子。逃来美国后,我从大学教授变成出租车司机。
娜塔莎脸色一块红,一块白,能言善道的她此刻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司机讲的是苏联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事情,当时中国为此还和美国西方肩并肩,抵制了1980年的莫斯科夏季奥运会。莫测的是,42年后,美国西方外交抵制北京冬季奥运会,普丁却来中国力挺。阿富汗被入侵后,一部分人逃到美国。而入侵后10多年,苏联瓦解,一部分俄罗斯人也逃到美国。娜塔莎和阿富汗教授就这样相遇了,同为天涯沦落人。教授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他遇见娜塔莎几个月后,美国和盟国又在他的国家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反恐战争。记得去年撤军后,阿富汗的财政部长,像他一样,流落美国开出租车。
娜塔莎圆脸金发,眼眸微蓝,特别爱笑,典型的斯拉夫人。她后来委屈地解释:苏联入侵阿富汗,她是反对和反战的,但在一些阿富汗人眼中,所有俄罗斯人都是罪人。苏联解体后的几年,俄罗斯人日子非常难过,很多妇女在红灯区工作。她也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才背井离乡,来了美国。
如今,拜登刚将美军从阿富汗撤出,普丁却又挥兵入侵乌克兰。乌克兰人民遂入人间地狱,犹如当初的阿富汗,惨不忍睹。西方制裁俄罗斯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抵制俄罗斯猫、俄罗斯树、俄罗斯酒、、、几个俄罗斯餐馆自然也被扔了石头。
同病相怜,我想,在美国的俄罗斯人是否也像受新冠病毒牵连的华人,被普丁牵连而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上街最好不被旁人探出来历。想必娜塔莎再也不敢随便报出她的祖国。希望20多年来,她早已练就一口标准美语,只要消除口音,没人会多看她一眼,如此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熔入美国,跻身一等公民行列。
而亚裔,在当下最新一轮被仇视的氛围里,哪怕是第四代,哪怕讲一口纽约腔,也被永久当作外人。就像“穷爸爸、富爸爸”的作者清崎,演讲前要大声一下:我是第四代日本人,不会日语,请不要来我这里练口语。就像社交中的亚裔,时不时,有人还是要问“你从哪里来?” 就像极少数无知路人,问都懒得问,看见亚裔便怒吼一声“滚回中国”去,作为见面礼。我的华人朋友几天前散步时不幸被吼,有幸的是,没听清吼的内容。
此刻,我既为娜塔莎担心,又羡慕她的长相,万一像我美语没练好,倘若她不做声,仅凭五官,也可瞒天过海,逍遥自在。只是,她憋得住话吗?
美国抗苏反俄近百年,从昔日的列宁、斯大林,到近代的赫鲁晓夫、普丁,影视里屡现俄罗斯恶棍或间谍,骚扰美国,干扰选举。纳闷的是,从未见民间掀起反俄罗斯人种的歧视和暴力。电视、报刊、网路上很少听说哪个俄罗斯人由于种族身份在街头无缘无故被吐、被骂、被打、被杀。
是因为娜塔莎的同胞发明了俄罗斯轮盘赌,不好惹?不能惹?还是因为长得顺眼使攻击者分不清敌友,进而不能随便开火?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