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通正在跟踪一个女人,已经两个小时了。
这天晚上八点十五分,陈通从工厂走出来,肩上搭着一件黑色短风衣,头脑昏沉。四天以来,他的精神非常差;倒不是工作加班加点累坏了,三年来一直在那家工厂上班,流水线操作,每天工作都在十个钟头左右,一个月休息两天,他早已习惯——身体上习惯了那种强度的工作,精神上也习惯了那种单调和枯燥的工作。
他只是四天前发现,他似乎忘记了每晚十一点过后发生的事情。这么说有点含糊,本来他也不会这么在意的。晚上加班到八九点是很正常的事,下班后,他就很想睡觉了;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他会买一点夜宵——这是他一个月里为数不多的花费;回到家洗完澡,把夜宵吃掉,十点多就会自动睡着的,而且没有意外,无论他是坐在椅子上还是躺在床上,反正一下子就睡着了。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那是工作太累的缘故,也就没放在心上。睡着就睡着吧,能睡着才是好事,如果失眠,第二天的工作根本干不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记不得晚上十一点后的事;有时候半夜里他会醒来,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睡觉,一晃神的功夫,又马上睡过去了。仅此而已。人不都这样吗,很累了就睡着了,偶尔半夜醒一次两次的,根本不会很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或许那种情况也不算真正的醒过来吧。
那个女人又开始走动了。她身材高挑,双腿修长,很匀称,很好看;手上捏着一个橙色的手袋,指关节非常小巧,手背上青筋隐现,皮肤莹润;小外套的衣领摩挲着精致的锁骨,卷发拂动在耳边;她的脸偏长,可是下巴圆润,陈通怀疑那是化妆的效果,她的五官给他留下一种极深的印象。
陈通应该回家洗澡睡觉的,可是一见到那个女人,他心头掠过一种感觉,很像是有时候感觉正在做的事情自己以前做过一样,熟悉到莫名其妙,熟悉到令自己迟疑,甚至害怕。陈通见过她、认识她,跟她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也没见过这张脸,或者说没留意过,可是陈通有这种感觉,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
陈通尾随她走了两条街,看着她吃了一碗面,进超市买东西,嚼口香糖,遇上两次熟人,跟她们聊了半个小时,抽了六根烟。陈通很惊讶地发现,她随身带着一个古怪的小盒子,抽烟的时候就把烟灰刮在里面,烟蒂也掐灭在里面。
陈通忍不住靠近她。她发现了,瞥了陈通一眼,这是两小时来的第一次。陈通看到那张笑意盈盈的脸,马上移开视线。那天夜里的回忆又浮上脑海。
他四肢着地,而且马上就跑起来,似乎遇上了极度危险的事,边跑边叫唤着。然而,那个声音单调得像开到最大的水龙头一样,听不清一个字,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表达出某个意思;甚至,那就不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
那一刹那,他意识到,他不是人,不是两脚直立行走的人,而是一条狗,是一条毛发肮脏枯涩、前爪被烟头烫了一下的母狗。他记得,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一幕,他没有诧异自己怎么会是一条母狗,他只是举起自己的前爪,苦恼地盯了半晌,还抱怨着“怎么把自己给烫伤了”。那天晚上,他心烦意乱,没有早早上床睡觉,而是坐在窗下用手机玩游戏打发时间;将近十一点,他抽起烟来;可是烟只抽了一半,他的眼皮就不由自主地垂下来,沉重得像巨大的滚石,他支撑不到一秒钟就睡着了。那根烟轻触到手背,让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叫出来,也没有跳起来,只是意识到很倒霉而已。
这就是四天以来一直困扰着陈通的事情。
那个女人又回头瞥了陈通一眼,还向他点了下头。陈通扯动嘴角,却没有露出微笑。陈通再一次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他变成一条丑陋的、虚弱的母狗,并且享受着那种四脚着地的踏实感。但是,他转瞬间就遇上危险,那就是他要拼命逃跑的原因。一只小野猫直棱着尖耳朵,朝他锐利地叫了一声,然后撒爪子就扑过来,那种姿势,分明就是动物世界里交媾的动作。陈通吓得慌忙后退,还举起前爪拍了一下,正中那只小野猫的头颅。小野猫恼怒地低吼着,作势又扑上来。陈通低声求饶,却只是发出两声咕噜声,然后他转身就跑。小野猫一直追着他,像是一种驱赶。
那个女人走过来了,站在陈通身前半米的地方,低声且温柔地问:“先生,您想玩吗?”
“啊?”陈通模糊地回应一声,第一眼却看向她的耳朵,长长的,很干净,不尖;但是,感觉是对的。陈通已经肯定,她就是那只小野猫。难道真的是这样吗?他在心里嘀咕道。
“先生,有特殊服务哦。”那个女人又打量了陈通一眼,说,“不过收费高一点,要八百块,而且先收钱。”
陈通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听到那个女人说要收八百块钱,便从风衣的内袋里掏出钱包。
那个女人把陈通的手按住,说:“不是现在给,到地方了再给。”
陈通收起钱包,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问她好呢。
“先生,您不介意我挽着您的手臂吧?”
陈通抬起手臂,像一个接收到指定命令的机器人。
那个女人挽起陈通的手臂,说:“地方不远,转过那个街角就到了。”
陈通被那个女人牵着走,稍微回过神,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太大,感觉到手臂被拉住,他才有意识地放慢速度,心里却尴尬起来。他向四周瞟了瞟,一个站在五金店门口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男人穿着牛仔外套,膀阔腰圆的,可是神情看起来却很像是被装进外套里;吸引陈通的是他那双三角眼,眼神低垂内敛,很像是一只老鼠;陈通记起,那天晚上在遇上那只小野猫之前,他看见过这一只老鼠,当时正缩在垃圾堆里扒拉东西。又有一个?陈通惊异不已。
那个男人察觉到陈通的目光,抬起那双三角眼回视了一眼。陈通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移开视线。
“先生,您可以叫我米娜。”
“啊?”陈通又是吃了一惊,随即点头,“哦。”
陈通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说:“那个,米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您问吧。”
“你能不能记得每晚十一点过后的事?”
“先生,您的问题真有意思。”
“那是能还是不能?”
“这个可不是我能决定的。”米娜说完,瞟了陈通一眼。
“怎么说?难道是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吗?”
“对啊,这个得看机会的。我们不是一直都有这样的机会。”
“你们?真的还有其他人跟你一样吗?”
米娜突然停下来,说:“先生,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会发生那种事就是有趣吗?”
“当然,也许今晚我就会不记得十一点后的事呢。”
陈通又一次晃神了。米娜收回自己的手,说,“到了,就在上面二楼,来吧。”
陈通被米娜拉着走。楼梯间只有一颗小灯泡,光线昏暗。
“先生,楼梯有点陡,您小心一点。”
陈通抓紧楼梯扶手,一边走一边回想刚才的对话。
他们走进一间出租屋,米娜顺手关上门。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现在付钱。”米娜坐到屋子中间的一张大床上,说。
陈通越来越疑惑了,却顺从地拿出钱包,从里面数出八百块递给米娜。
米娜把钱塞进小手袋里,站起来说:“先生,您先洗个澡吧。”
“不,不洗。”陈通支支吾吾地回答。他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东西,但是完全串联不起来,简直像碎玻璃片一样,各种画面从玻璃片上显现出来,非常杂乱,甚至还有他小时候坐在教室里被老师点名的情景。
“不洗澡也可以。”米娜转过身去,开始脱衣服,并且仔细地把衣服挂在墙边的衣架上,一点不愿意弄皱。
陈通看着裸露出后背和臀部的米娜,身上立刻变得燥热起来,可是思绪远远跟不上身体的反应,他又低下头,似乎在尝试把那些玻璃碎片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
“先生,您是想我帮您脱衣服吗?”
陈通不出声,觉察到米娜已经转过身来了,便抬头看去。
他一眼看到米娜下体那短小的凸起,吓得退后几步,指着米娜,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这就是特殊服务哦。”米娜笑眯着眼向陈通走近了两步。
陈通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手拍向自己的胸部,一手抓向自己的下体。
这时候,衣架上方的石英钟刚好走到十一时整……
两天后,当地的报纸报道了一宗谋杀案:死者为非法性工作者,死于出租屋内,裸体,身上有不少抓痕,脖子几乎被咬断,警方初步排除奸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