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老贾从十三岁起,就是个能人。
那时候,农村几乎家家都养猪,尤其对我姥姥家这种人口众多,又没几个能挣工分的人家来说,每年能喂出两头大肥猪,简直是救命的事。
可我姥爷似乎特别没有猪财,每次买回来的猪仔都是“紧绷子”,皮紧的猪不好养,猪食不少吃,吃完了上墙拱圈门,各种加强体育锻炼,一点肥肉也不长。
老贾十三那年,我姥姥辛辛苦苦喂了大半年,那猪居然只比刚买回来时长了4斤。气得我姥姥淌眼抹泪,已经跟我姥姥一般高的老贾也气得直跺脚,一赌气说下一茬猪她去买。
村里那些个老爷们儿听说我姥爷要派个十三的丫头跟他们一起去100多里外的别山买猪,都面露难色。
老贾立刻拍着胸脯说绝不拉大家后腿。
到了别山,老贾又给了那帮大老爷们儿一个惊吓,他们还在指指戳戳商量买啥样的猪好时,老贾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赶着一头大干巴猪回来了。
“哎呦,我滴个侄女啊,你咋买这么大的猪,你能当家不!”
“能!”
这帮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都怕路上得帮她驮猪,毕竟100多里路呢!
老贾不搭理他们,哄着自己的猪在边上等着,那猪又拉又尿,老贾找根棍扒拉扒拉猪屎,放心了,这猪宽肠大胃,一定好养。
这帮大老爷们儿将信将疑地把猪给老贾捆在自行车上,老贾打了两个晃,居然就稳稳地上路了。
那头猪后来长得像头小驴那么大,我姥姥家凭着它打了个翻身仗。
老贾一战成名,我姥爷心服口服地交了权。
买猪事件后,老贾在我姥姥家能了十三年后,能到了我家。
2
我爸兄弟六个,我爸行三,再加上爷爷早逝,据说分家的时候,我家一共分了两筐玉米,麦子一粒没有,房子就更别想了。
我爸呢,又是一个肚子没啥墨水却偏有一身书生气的男人。
这么个穷家,老贾必须得把她那一身本事都使出来。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搭上窝之后,老贾带领我爸做豆腐豆片,研究出了我们那片认可度极高的豆腐。
后来,老贾又带领我爸种起了大棚蔬菜,也是一战成名,各个集口,我家的西红柿一卸车,别人家的立刻黯然失色。
种菜卖菜是苦活,我爸身体不好,我们家形成了老贾主外我爸主内的格局。
老贾身上有股狠劲,常常深夜两点钟用自行车驮上两大筐茄子奔赴县城的批发市场或者早市,八九点钟回来,继续劳作。
老贾年年算计好下一年种啥菜,从未失手,种啥啥贵。
在我初中时,居然还开发过大棚香椿这样的绿色产业,也是火得一塌糊涂。
看到这,你可能觉得这都没啥,随便抻出个新式农民,都比老贾牛掰。
可是,老贾她是个文盲啊!
该上学的时候,她在看她那一溜高矮不齐的弟弟,弟弟看出来让她去上学的时候,她发育早,已经比老师还高半个头,遂放弃。
很多年,她都用杆秤,算账什么的纯自学,从未学过什么种植技术,一切全靠自己悟出来。
3
老贾能得有口皆碑,可做她的孩子,真的是件挺辛苦的事情。
老贾脾气本来就大,无从喘息的密集劳作把她折磨得更加粗粝、暴躁,她实在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妈妈。
我记忆里几乎没有老贾温柔的样子,她不会给我们做美味可口的饭菜,也从不会费心去打扮我们,甚至,她也没时间做家务。
她对我和我弟的统治绝对称得上铁腕,她立下的那些规矩,我们从不敢逾越。
老贾规定,太阳落山之前我必须到家。一次,我跟小伙伴去地里找她家大人玩,因为要过河,那家大人不放心小孩子自己回去,要我等他们收工和他们一起坐车回,我如坐针毡。尽管那家大人一再承诺会帮我跟我妈解释,可我还是一进街口,就吓哭了。
有一回,我和别人去她家瓜铺看瓜,忘了告诉老贾,老贾怀着我弟,一通好找,找到我后,罚我站,撂狠话说她要是睡着了,就让我一直站一宿,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弟有次罚站,看老贾出去倒水,就蹲下来歇一会,一见老贾回来,立刻嗖一下站得笔直,把我奶奶逗得笑个不停。
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贾给你讲道理,老贾没读过书,可讲起道理来惊天地泣鬼神。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了什么闹脾气,老贾给我讲了半宿的道理,我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老贾突如其来的暴怒,记得有好几年,过年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老贾突然就怒了,怪我们活干的不利落,玻璃擦得不干净。这种时候,不能躲,躲只会让事态更严重,于是,我们只好乖乖听着。
老贾还一厢情愿地培养过我的商业头脑,我上小学六年级老贾让我去卖菜,我很抗拒,就是不敢说个不字。
过年,镇上搭戏台唱戏,小孩子喜欢去看,其实,不过是最想去买好吃的,老贾直接从批发市场批发一堆小吃来,让我去戏台下边看边卖边吃,青春期啊,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凌迟。
上高中时,离开了老贾,我被延宕的青春期才汹涌而来。那些被老贾压制住的洪荒之力把我推向了叛逆的极端,我开始背着老贾逃学、打架、顶撞老师,对老贾百般挑剔,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妈,幻想我如果有个温柔可亲的妈该有多好。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老贾背后,在老贾跟前,我还是那个乖孩子。
4
后来,我如愿跳出了农门,读了大学、研究生,一点一点地抠掉从老贾身上传承来的戾气,渐渐长成与老贾截然不同的女人。
老贾在我眼里成了个一无是处固执的老太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她说话有了颐指气使的意味,觉得她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不管说啥,我都要反驳几句,恨不得把翅膀硬了这几个字刻到自己脸上。
她和我爸吵架,我绝对站我爸这边,批评她不体贴、不柔软。她一提起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我就会用我学的最新的思想教育她,告诉她一个女人学会忘记过去的不美好多么重要。
看着老贾的脸色在我面前黯淡下去,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后来,我和老贾的矛盾集中在老贾退休这件事上。
我和弟弟都有了不错的收入,家里的日子也算得上富足,我们认为老贾该喘口气的时候,她老人家买了三轮摩托、扩大了生产,并且还在寻找新的商机,每到年前,老贾的菜摊上早早摆上了自己用红糖炒制的糖色,而后,又增加了木耳、贩来了蘑菇、瓜子……
她赶的集越来越远,摊子越来越长,每年过了年初二就吵着开工。我们不理解她,苦了大半辈子,老了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呢?
逢年过节,亲朋好友劝我们对老贾好点,别让她再这么辛苦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每天出去蹦跶就是在打我们的脸。
我跟老贾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这场斗争中,老贾练就了一番默默无言、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而后,依然我行我素。
我呢,也坚持我是对的,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每次从老贾手里接过那叠又软又旧的票子,都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让老贾过上好日子。我就弄不明白了,一个眼看七十岁的人,为啥就领会不到我的好意,为啥就不能享受享受大妈的幸福生活,跳跳广场舞,逗逗孙子,遛遛弯、种种花、养条狗不好吗?
5
直到有一天,我拖家带口回老家,心血来潮想去集上看看老贾。
老贾看见我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左邻右舍的摊贩都转过头来问她,“老贾,这就是你的研究生闺女吧!”老贾乐颠颠地指挥我喊大姨、大舅……
我缩手缩脚地站在老贾身后,老贾欢快地忙碌起来,这边称着菜,那边回答着顾客的问题,还要飞快地算账,麻利地收钱找零。
老贾时不时地回头笑眯眯地看看我,碰到了熟人,把我热情地介绍给别人,那个上午我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姨啊舅啊的。
中午走的时候,我帮老贾把筐装上车,老贾神气地发动她的三轮摩托,左邻右舍打过招呼,威风地开出去,有人问她卖得好不好,老贾傲娇地往风里丢一句,好得很哪!
我们的车在后面慢慢跟着,我忽然觉得,我似乎从来就不曾了解过老贾,从来就没有去想过她究竟需要什么。
这恐怕也是中国亲子关系的悲哀,父母也好,儿女也罢,通通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去控制彼此,孩子小的时候被控制,孩子一旦长大就残酷地成为控制者,把当初父母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力变成反作用力,生生世世无穷无尽。
对老贾来说,大概从十三岁起,谋生就吞噬了她生命中各种有趣的事,她的心很大,可她的江湖很小,小到只有集市上一个摊位,而我,连这个摊位也要消灭。
我忽然就释然了,无穷无尽的亲子关系中,传承之外,总要有人主动修正,总要有一代人主动退后一步,为彼此的控制松绑,成全对方。
理解很难,就算不能理解,我们还可以有宽容。
我和老贾的斗智斗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她为了这个家把自己磨炼成了一块钢,回过头来,我们却又怪她不够绕指柔,这简直比要求孩子次次考双百还要耍流氓。
给老贾留一块自留地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说起来,对我来说,也算一场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