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煎雪

图片源自网络

桌上茶壶中的水已沸了许久,那嘶嘶声却始终没有将桌旁静坐之人的思绪勾了去。

纤细皓白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双眼静静地盯着一旁的梨树,眼神中似乎有着什么在闪动着。

“爷,”管家上前唤他一声,“这水已煮好了,您……”

恍若梦醒一般,他这才将注意到那沸腾着的声音。却默默阻止了管家的动作,自己亲手去将那茶壶隔着帕子端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沐姑娘……”听着这个名字,他的眼眸不自觉地抬了抬,片刻后,示意管家继续说下去。

管家抬手将一信封封着的东西递至他的身前,“这是……喜帖,”他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还有……沐姑娘想请您过去唱一台戏,”管家提起刚刚放至身旁的那坛子东西,“这是回礼。”

“……回了,就说我近日嗓子不大好。”

管家仿佛早知这样的答复,只是微微躬身,“是。”便准备退下去。

他缓缓打开那坛子,见着里面的东西,眼中不知闪过了什么,“等等……”

管家停在了那里。

“和她说,这场戏我应了,还有,这回礼,就先谢过了。”

这是自己欠她的。

“爷……”管家想说什么,却见面前之人从那坛子里取了几片制干的片梨,放于茶碗中,用那沸水轻泡片刻,舍了那染了灰尘的水,又倒入一杯,静静待那杯中之物浮起,他取来轻抿一口,一阵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渐渐散开,惹得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爷,您这都试了这么多回,不如……就请个茶师,让他来试试吧。”

他苦笑一声,“我只是想喝到那个味道,再寻一个茶师,又有何用呢?”

一阵风自院落的另一头吹来,携着几片梨花花瓣在他的面前轻盈地打着旋,继而缓缓向远处飘去。

眼眸中闪现着曾经她为自己煮茶时的样子,也只有她才能将那雪水与嫩梨的滋味搭配得如此相称,而且那水煮的时间恰好可以去了雪水的寒冷之气,也不至于影响了嗓子,至于那本就润着嗓子的梨片,便更能发挥着自己的功效,饮来也是分外香甜。梨煎雪,是她给寻的名字。

他已试了多次,却始终不曾尝到那样的味道。

又或许,他迷恋的味道,一直都不只是那份香甜。

只是,他又何德何能,可以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曾经这十数年的陪伴已然是善待他了。

他只是一介戏子,她应有的幸福,他终究还是给不了。

他族姓为玄,其上也不曾有长于自己的同辈之人,却在后来给自己选字的时候,独独取了柒这个字,只为喜欢,因了这柒字,这里的人们,都称他一声柒老板。

有许多人苦等三日,只为听他的一场戏,却只是为了他在台上的那片刻的时间,脱下戏服,又有几人真正高看过他。

而阿沐,一个世家的女子,整日跟在自己身边,面儿上的不说,就是背地里那些风言风语也有不少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你说,这好好的世家女子,怎样的良婿寻不得,为何……也不是说这柒老板哪里不好,只是……”

那些更加刺耳的声音,他都不想再想起来了。

何况,有再多的人的注视又有何用,他只愿许她一人,却终究得不到。


他起身,将那刚泡好的茶尽数倒去,听着水流之声,思绪又渐渐飘了出去。

那日,在街上寻着茶铺饮茶,竟然就那样巧地遇上了她。

“玄柒……你为何要躲着我?”见他转身要走,女子急忙拦着。

他直直地定在那里,头却未回。

“我过几日就要成婚了……”

“恭喜。”

“是你要我去寻得一个良人,如今却为何……”女子见他的身影没有丝毫动静,“他会待我很好的。”

“那便好。”

说罢,他仿若躲避什么一般疾步离开,直至走出了她的视线,才慢下了步子。

缓缓地抬眸,天尽头那殷红的晚霞映入眼底。

眼角晶莹的液体轻轻颤着,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是啊,是他自己造成这样的结局的,他又有何颜面与她计较呢?

只是,只是……曾经不曾发觉的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日子转眼就到了,那日的他分毫没有上台前应有的紧张和准备。

桌上仍煮着那水,炭却未能加足,待管家前来催促,他方才回过神来一般。

凝神片刻,还是将那半开的水伴着梨丝饮了下去。

戏已开场。

跟着那声声鼓点,他缓步上台,定身,开唱。

声音清亮婉转,一如往昔。

那上台前饮下的茶润着自己的嗓子,更觉细腻。

手执画扇回身间,瞥到了对面二楼里紧挨着坐的两人,身形一顿,又赶忙跟上那鼓点之声。

他不是第一次见着她身旁的男子。

半月前,那新郎便前去找过自己。

“柒老板,我想你知道我的来意。”

他只摆弄着刚集来的雪水,仔细地向着那茶壶里添着。不曾作声。

“沐儿再有半月便是我的新娘了,还望你以后不要再去……”

“这又与我何干?管家,送客。”

“你不可能给她幸福的,你只是……”

“送客!”

看着那人无奈离开的身影,手轻轻扶在那茶壶之上,感觉力气被渐渐抽走。

是啊,自己只是一介戏子,如何能给的起她应有的幸福呢?

一直以来自己带给她的,都只有旁人的嘲讽。她一个女子,怎能受得了?何况若是自己连这样基本的保护都给不了,又何谈其他呢。

他们才是最登对的人,不是吗?

当初父亲便是这样劝诫自己,今日又是这样的说辞。

罢了。


画扇轻转,腰身纤细,眼眸含情,台上的他宛若世间最美的女子一般,宛若……她一般。

但那样的眼神,是仿她而来……

第一次注意到那样的眸子,还是年少之时。

在院子里耍着花枪的玄柒,恍惚间听到了那声七木哥哥。

七木,是因为她小的时候,第一次见着这个字,不认得,便是这样分开念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要改过来的意思。

“阿,阿沐?”

“七木哥哥,这帕子是我用了两天两夜特意为你做的,你……”还未说完,便将那帕子往他手中一塞,转身跑开了。

只剩他一人看着那手帕子发着愣,方才她眼中的羞涩和淡淡的情愫,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眼前早已没有了女子的身影,他才缓缓将那柔软的帕子展开来看,却见那上面不是女子钟爱的花草,而是一片墨色的山水。

曾经,玄柒对她说过,自己毕生的一个心愿便是可以无所负担地走遍这大好的河山,将戏里讲的那些地方都去走上一走,而不是只禁锢在这看似精致的园子里。

他藏着那帕子几日,却还是叫人给送了回去。

只是,自此,他的书桌旁却留下了一幅画,与那帕子上的一般无二,却多了几行字——

吾生,只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

最后那三个字,分明显着执笔之手停顿所造成的墨痕。

他未曾告诉她,自己是很想要走遍所有的河山,却只想有一人的陪伴。

口中渐渐有了苦涩的味道传来,想是那雪水未曾煮开便饮下的缘故。

她提醒过自己的,那雪水若未化开,是会残了嗓子的。


急促的鼓点一瞬间停了下来,待再次响起,他恍然间仿佛听到了她手中银镯轻碰发出的叮当之声。

他可以想象到,那镯子上一定有着两只头部相触的小鱼,因为那是自己为她所选的第一个镯子的样子。

那一年,也是带着这样的镯子,只有七岁的小阿沐趴在自己的身上,两只还有些肉肉的白净的小手在他胸前来回晃着,两只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七木哥哥,其实……阿沐觉得长大了嫁给你,也挺好的。”糯糯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身子僵硬了一瞬,却始终不敢回头看她。

所以,他未曾见到这之后将头埋入自己颈后满脸羞得通红的女子。

她也未曾见到那时他眼中闪过的惊喜。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仿佛下定决心以后会一直一直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可是,可是……他还是将那个自小便倾心于自己的女孩弄丢了。


嗓子里的腥甜再也止不住,伴着咳嗽声回荡在整个场子里。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他却直直地躺在地上,一瞬都不想再动作了。

轻轻转了转头,最后一次,将她的模样彻底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她那身鲜艳的嫁衣,终究还是没有为自己穿上啊。

那年,那样稚嫩的声音又响在了耳畔。

“阿沐喜欢你的戏服,若是以后我到了做嫁衣的年龄,就要照着你的戏服做一身。”

终究,终究……

几日后,他缓缓转醒。

看着身边管家担忧的模样,他已了然,只淡淡示意他不要声张。

那日依稀在梦中,听得身旁一个药房先生的声音。

“柒老板竟喝了那未煮开的雪水这么些时日?现在这情况,只怕是以后都不能再登台了。”

再不能登台了。


只是,这消息终究还是没能瞒得住,第二日,那府里便差人送了她亲手煮的梨煎雪来。

待他身子好了大半,便寻了一物作为回礼给送了过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两人的故事却仿佛再没有了后续。

多年后的一间院落里,女孩趴在身前之人的腿上,缠着那人给自己讲这城里自己未曾见过的故事,那人想了许久,缓缓道来,只是故事里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女子。

七岁那年的欢喜。

年少之时的羞涩。

偶然相遇的惊喜和不解。

成婚那日的无奈和淡然。

都一点一点随着她的讲述消散在空中。

“婆婆,那他们之后还有见到过吗?”

“不曾了,那柒老板半月不到便离开了这里,再未出现过。”

“那……那位阿沐姑娘呢?”

“她啊,她应当是过得很好的,人们都说她嫁得了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君。”

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娘亲在院子里唤着。

“小七,吃饭了。”

“好。”

赶忙应了一声,“婆婆,去吃饭吧。”

“小七乖,婆婆把这里的东西整理一下,你先去饭堂吧。”

女孩点点头,便跑出了门。

走出几步,却想起自己竟将晌午在看的书册落在了婆婆的屋里,想着那可是今日还未做完的课业,便赶忙回去取。

门开着一个缝,正要推开,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婆婆正将一件红色的嫁衣放入箱子里。

那衣服像极了戏服。

隐隐可见,那衣服的袖口上,浅浅地绣着“七沐”二字……“七木”……七沐。

这七沐,取一人之音,一人之名,拼成的,则是他最喜欢的字。

箱子渐渐合上,却不经意间留了衣服的一角,仿佛挣扎着想要为它曾见证的故事留下什么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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