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故乡,先写爷爷,面朝黄土背朝天,十年前把自己也埋进了黄土地,守望着他的麦田。
爷爷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我时常把二爷当作爷爷。在外九年,除了每年大年三十去爷爷坟头烧纸,我再没有一丝时间去陪伴他。九年的清明节,我看见爷爷坟头杂草丛生,土堆又塌陷了,可我不曾为他坟头添一把新土。爷爷还是那个爷爷,我早都不再是那个孙子。
2000年,正月初五,爷爷收养了妹妹。天灰蒙蒙的,太阳像是被压在了屁股下面,露出一丢丢残光,西北风诈诈呼呼地掠过房顶,好像要掀起蔚蓝的瓦片。五六百米长的胡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秦琼,敬德两位守护神高高在上,十分神气。你家大门正对着我家大门,我家房墙就是你家院墙,这种门对门,背靠背的居住方式在陇东大地,消失有十个年头了。
爷爷穿上太爷爷留下的宁夏滩羊宰羔子皮五尺多长的羊毛皮祆,头上扣一顶黝黑发亮的黑绒圆顶火车头棉帽。岀门前又从柜子里翻出了土的掉渣的腰带,三尺长的棉布带子往腰上一扎,石头水眼镜耳朵上一搭,活像电视里的老财主。爷爷的这些宝贝都是太爷爷置办的,有年头了,还有一杆抽老汉烟的大烟锅,纯银的像婴儿拳头般大的烟锅头,五寸有余的玛瑙烟锅嘴,在两代人的烟火中,比火烧云还漂亮。爷爷说玛瑙久了,在烟的作用下,材质会发生变化,我们仔细瞧了十几前,果真时间越长越红,上面浮现出了竹子的图案。
爷爷在村囗溜达了一圈,天太冷,手都缩在皮祆里。他刚想回家睡觉时,高速公路上停下了一辆大巴。爷爷是个真正的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这辆车到底是从哪去哪的,我们无从说起。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妇女,她双手抱着一个纸箱子,走到村口的麦草垛旁边,四周张望下,将纸箱放在了雪地上。陇东二十年前的天气,寒冬腊月时常大雪一下三五天,一尺有余的积雪我也是见过的,正月里下的雪,常常二月二过了才化。妇女转身跑上了大巴,头也不回,车走向了远方。
突然从纸箱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爷爷知道又是人家把出生的女娃子扔了。他跑了过去准备将孩子抱回家,就在这时,我的三奶奶冲了过去,一把抱起纸箱就跑回了家。爷爷回家推开房门,语无伦次地说“快,快,村口别人扔了一个姑娘,他三妈抱走了,去给咱们抱回来,养上个孙女”。那年我七岁,爷爷第一次那么开心又激动,比哥哥拿了奖状,家里的老牛下了牛犊还高兴。
奶奶溜下炕头,一句话也没说,和爷爷风风火火地杀向了三奶奶家。三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怀里抱着的正是那个小女孩。碎花小棉被里露出苹果一样大的脑袋,眼睛肿的脒成了一条线。七岁的我第一次见婴儿,二十年过去了,我记得很清楚。当爷爷说他要收养妹妹时,三奶奶破口大骂,让爷爷,奶奶从他家出去。三叔家是两个儿子,说白了,三奶奶是个她捡个小孙女。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三叔回来了,三叔一进门就唠叨。“我一年四季开大车,我老婆干裁缝,哪有时间看小孩,还有两个儿子要上学,吃饭,你在别给我添麻烦,这个女儿我不要”。三奶奶脸都气青了,她顾不上面子,数落儿子一顿,可三叔一点也不听她的。奶奶爬上炕去,给三奶奶说“咱俩家都是自己人,我孙女就是你孙女,我抱回去得了”“那不行,我儿子不要了,我给女儿收养下”爷爷挠了挠头,坐在炕沿上,抽出腰带上别的烟锅在鞋底上一磕,掐了一撮旱烟叶装上,大拇指摁两下,噗嗤一声洋火味弥漫了整间房子。
奶奶气青了脸,朝三奶奶吼道“都是李家人,我孙女不是你孙女吗”三奶奶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了几滴泪水。她睁开眼,两手一摊,把孩子给了奶奶,倒头蒙上被子,挥挥手示意奶奶赶紧走。奶奶抱上孩子,匆匆忙忙回家了,从此我就有了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