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纣王老胡的《涩》是在二十岁的夏天,听笛子在音乐晚会上唱的。
“我想我应该是一朵死去的花/不然怎么就盛开不了呢/我想我应该是黑夜的孩子/不然怎么就那么害怕阳光/我渴望是一只孤独飞翔的蜻蜓/在美丽的花丛中自由的穿行/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萤火虫/在每一个夜晚都会有光明……”
整首歌给人一种苦涩的感觉,就像是歌名一样。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笛子为什么要在那样欢快的场合唱一首悲伤的歌,但是她站在台上看见我听得出神,唱得更投入了。
晚会结束以后她问我:“你是不是也觉得生活是苦的呢?”
当时不明白她发问的意图,于是思考了一会儿后,假装郑重地回答她:“嗯,青春是苦的,但是后半段会有出路的。”
笛子怔怔地望着我,愣了半天,突然激动地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听懂这首歌的人。你一定很喜欢民谣吧?看你听的那么出神,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作词人,能帮我写首歌吗?我一定会好好地唱!”
对于萌妹子的请求我向来都没法拒绝,更何况当时我也有尝试一下的想法,于是就点头答应了。笛子激动得欢呼起来,别人奇怪地望着我们,我尴尬得耳根都红了。
第一次认识笛子,是在校十佳歌手海选的时候。她是一个不爱上课的学生,就读于艺术与设计学院广告专业,但是却想做一名歌手。
在试音房等候时,我紧张到开不了口,手心一直在冒汗。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瞅了瞅面前的这个女孩,穿着宽大的黑色哈伦裤,牛仔外套里配一件白色卫衣,头发束起盘在脑后,戴一副文艺的圆框眼镜,一个人轻声试唱着谢春花的新歌。
她一进门,我俩的眼睛撞了满怀。
“你很紧张吗?”她说。
“嗯嗯,有点,因为以前没唱过,也不敢唱。”
“没事的啦,放开嗓子扯就行了,哈哈哈”她突然的笑声瞬间就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厚感,让人觉得很心安。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像她这种洒脱、有个性,还对陌生人异常温柔的女孩子,真的好酷哦。试完音之后,我想多认识她,就聊了起来。
那天,她给我讲了很多东西,完全是我人生的对称面。
17岁,高二,我父母健在,家庭美满,而她父亲却在一次出差中因公殉职了。
18岁,高三,我规规矩矩地上学,而她母亲病重,一边学习,一边照顾母亲,还要一边外出打工。
2014年3月,母亲下岗,她谈了六年的初恋决定结束这段感情。我放学回家熬夜看书复习刷卷子,她每天晚上泡吧喝酒玩牌儿。
六月高考,我在家安静地看书,她高考前一天去面试暑假工,考完试第二天便开始打工。
我说想纹身但家里人不允许,结果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让我看她手臂上的骷髅图案。
现在,我俩都是普通的大学生,在同一所学校里相遇。
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才恍然明白她那天在音乐晚会上为什么要唱《涩》了。
“是不是只有穷苦的孩子才能唱出最美的歌/是不是只有漂泊的人们才懂得生活的苦涩”
有时候生活就是很无奈,哪怕我们努力地去与生命的慷慨和繁华相爱,岁月还是会以刻薄和荒芜相欺。也许我们都需要将一个人放在心里,把她当做一件珍贵的收藏,如此才能填补生命的空白吧。
以前觉得“抽烟喝酒纹身泡吧”的女孩一定不是好女孩。遇到笛子之后,才知道这完全是我的偏见。真正的好女孩是不会刻意让你觉得她好的。
那天录完音走之前,我和笛子互加了微信。我拍着胸脯告诉她,周末找她一起去市区玩,一定请她吃饭。
可后来因为很多事情耽搁了,一拖就是一年。
这一年,我一直没去找笛子,只在朋友圈里围观她的生活。
她参加各种音乐节,获得了很多荣誉,在领奖台的灯光下,那些纯真的微笑迷人到爆炸;她谈恋爱,男朋友是一个帅到逆天的小鲜肉,每次看到她和帅哥的合影,都让人羡慕不已。
六个月以前,她说想学尤克里里,就在网上找各种教学视频,自鼓自捣。
一年后,我看见她在最新的一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画面很昏暗,好像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空酒瓶。我一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六分,就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终于从格局上发现是学校附近的一家新开的酒吧。
我觉得有必要去见一见她了。
那晚,在酒吧,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杯又一杯地将我叫不上名字的酒灌下肚,我感到害怕。
19岁的女孩子,一个人默默在深夜借酒浇愁,怎能不让人心疼。
她说,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放学了也不敢回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逛到路灯都亮了才回去,他们也吵累了。
后来,年纪大一点,五六年级吧。被班上的男生揪辫子、拿圆珠笔画脏了衣服,回到家被老妈责骂,让她自己洗干净,都不敢吭声。
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却一直偷偷地写情书,不好意思去跟人家告白,结果第二天值日的时候在垃圾桶里发现一堆被揉皱的信纸,她也只好一个人在厕所抹眼泪。
她说:“后来,一个眼瞎的男孩,每天都缠着我,非要跟我谈恋爱。我是一个慢热的人,但他的坚持还是打动了我。我就从了。没想到学习一落千丈。老爸让我别再上学了,说女孩子有高中文凭就够了,上了大学也没用。”
“我虽然早就不想念书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啊。后来,我跟老爸吵了一架,继续参加高考。”
我笑着调侃她:“你当时要是放弃高考,好好谈恋爱,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哈哈哈。”
我以为她只会听听一笑而过,没想到她沉默了。十几分钟没有说话,看那样子,眼泪马上要下来了。
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马上转移话题:“对了,你喝得是啥酒啊,好喝吗?给我也来一瓶吧。”
讲到这里,笛子突然哇哇地开始哭,我完全慌了,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哭,然后,我也开始哭了。
她说,你哭什么啊,我说,我也不知道,看到你哭,我就也想哭。她“噗嗤”地笑了出来,擦了擦眼泪,递给我一瓶酒,说,程哥,我是不是很爱哭啊。
之后,又开始讲了起来。
“我跟你说,我爸爸很爱我的。小时候的晚上,他会半夜爬起来给我盖被子。有一年夏天很热,蚊虫特别多,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但他来我房间的时候,都是不开灯的,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床边,轻轻地帮我把被单盖上。他手上有很厚的老茧,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脸,很痒。但我忍着不动,假装睡着。因为我怕醒了的话,他会给我讲很久的故事,把我哄睡着才会回房睡觉。”
“初中的时候,为了让我和妈妈多睡一会儿,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很早就起床做好早饭,然后看着我吃下去,走出家门,他才会满意地回去补觉。老爸让我退学的时候,其实他不是真的想让我放弃学业,只是对我早恋感到很失望,我知道的。”
“可是,五一节后那次出差,他被一辆面包车撞倒在了路中央,满地都是血,却没有一个人打120。要是那个时候,我跟他一起去,他也许就不会走了……程哥,我真的好后悔啊!我……呜呜”我和她都哭得不行了,看她不停地灌酒,我心好痛,但我不能喝,因为我还要照顾她。
“后来,你知道,我跟那个追我的男孩在一起了。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我们两个都喜欢旅行,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出去旅行过一次。那是毕业旅行,去了西藏,我们一起看了布达拉宫,在当地的一家青旅里度过了七个欢快的夜晚。可到了成绩出来填志愿时,我们起了争执,最后他去了西安,我来了上海。”
“上大学的第一天晚上,我给他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结果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我之前就一直和一个女生网恋,我才是那个第三者。程哥你说,我人生都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连感情都这么苦。”
我不知道,这些一开始我都完全不知道。我只看到她很潇洒也很温柔,够努力也很机灵,唱歌很好听,还会玩乐器,多才多艺,简直完美到不行。但我却不知道,她瘦弱的身子背后还有这么多东西。
我抬起手来帮她抹掉眼泪,手指触到了她疼痛的灵魂。
这些年经历了很多,我常常不解的是,为何生活要给我们这么多苦难去熬,青春不应该是加了蜜的红枣奶茶吗?成长以后,才渐渐懂得,也许我们都要一个人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去过到不了的远方,经历过生命中很多突如其来的繁华与苍凉,才会变得隐忍而成熟。
在生活的锅里慢慢煎熬,刻薄的时间会用它独有的方式令我们渐渐宽宏,明白不管怎样被生活对待,依然要许诺自己明日必有太阳。
这才是苦难的意义吧。
好在笛子的苦没有让她颓废,至少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快乐了很多。
昨天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她请我出去喝酒,吃七婆串串,然后K歌,放纵。她说了很多,关于写歌词的事她也念念不忘。她总是说我不去写民谣实在是委屈我了,每次听到她夸我,都感觉到诚惶诚恐。
可是,我给她写的词《二十二岁的时光》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人给她谱曲,因此听不到她唱,也没有人能够在网易云音乐上看到我的名字。
后来,我忙于考研,就再没跟她联系过了。但是我总是在无人问津的深夜里想起笛子这个人。
她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糟糕,因为她以前的生活确实很糟糕。她说把事情想得糟糕一点也好,比如每次在自己抗不过去以为就要死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的好好的,心中就会充满感激地说:还好还好,没死就行。
笛子表面上很乐观,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她是一个扎根在黑暗里的人。她总是说自己是“一朵死去的花”,即便等到猴年马月也不会盛开。我知道她内心里,其实是多么渴望沐浴阳光。
我一直在期待,某一天突然在好声音的舞台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那是笛子。她站在舞台上对着摄像机挥手,唱着我写给她的那首《二十二岁的时光》,而底下的听众和眼前的四位导师,都已经哑然失笑,红了眼眶。
现在我只要想起笛子,都会泣不成声,还会去听纣王老胡的《涩》,也会被谢春花那首《一棵会开花的树》感动到落泪。
“在我死后/请将我种成/一棵会开花的树/来年三月/在一夜之间/开满白色的花束/你若记得/我们的誓言/在很多年以前/樱花也好/玉兰也好/只要是棵春天的树。”
有很多人,你原以为可以忘记。但其实没有。他们一直住在你心底的某个角落,直到你生命的尽头。你会怀念每一个黑暗中亮起的光,因为他们给过你温暖,因为他们曾为你演奏了一曲欢快的交响乐。但是你的灵魂太空旷了,寂静得只剩下回声。
昨天我梦见笛子化作了一棵树,在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我从树下轻轻路过,沾染了满树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