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边的女孩,榕树下的男孩

许多人心里都埋藏着一颗流浪的种子。随着时间地流逝,人一天天地长大,种子逐渐破土,生根发了芽,人渴望出走的愿望会愈加强烈,巴不得背上一个包,装上几样随身物品,随时准备着出发、行走、休息、再出发……如此循环往复,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另外有一颗叫做渴望安稳的树苗在心里扎根生长,人才会觅着来时的路摸索着回去,追求一种安定的生活。

那时尚未成年,正处于青春少艾的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要稳稳停留,厌倦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的生活。有谁会知道,我有多么孤单、害怕、无所依靠……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地驻足,我又随着父母来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

夏日的午夜,我关紧门窗,萦绕耳边伴我入眠的是:窗外风敲打玻璃的呼呼声,风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草丛虫儿此起彼伏的吱吱声,还有屋内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一圈又一圈的隆隆声。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如果听见的人当时有一片美好情怀的话,相信这就是人间仙乐。我也想好好谛听,静静哼唱,但我更想入眠。此刻大自然的美妙音乐在我耳里与噪音无异。

我怕吵,怕黑,只好像只蛹一样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胸膛。一秒、两秒、三秒……直至被子里的最后一丝氧气都被我消耗殆尽,我才猛地掀开毯子,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呼吸慢慢顺畅时,思绪也跟着清晰,脑中开始不断浮现出类似僧罗古刹、妖魔鬼怪的可怕画面。心一下子被紧紧揪起,手就自然地迅速提起毯子盖住全身。

我进入了一个古怪的循环,习惯性地裹紧毯子,又习惯性地揭开毯子,周而复始,等到自己精疲力尽,才在混沌中死死睡去。

又是一个相似的夜晚,躲在被子里的我,汗流浃背的我,呼吸困难的我,多么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暴露在空气里,不用担心鬼魂在屋内游荡,不用害怕黑暗包围自己。正当我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犹豫要不要给自己一个大解放时。窗外一阵口琴声忽然传入我的耳里,那是一种不同于任何音乐的声音,亲切而又熟悉,让我平静安宁,不再那么恐惧。我的手轻轻掀开毯子,脑袋努力回想着这是什么曲子,我心爱的口风琴又被遗落在哪座城市。良久,我像受到神的召唤般,起身径直往窗台走去,推开窗户,看见楼下的榕树旁站着一个吹口风琴的少年。

少年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又美好,少年迎风吹口风琴的模样在榕树的映衬下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迷人。一曲完毕后,我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沉醉了?也许是琴声。也许是男孩本身,也许是因为他们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而产生无与伦比的美让我深深陶醉了吧!

那一刻,我除了看着他以外,已经什么都不会了。吹完一曲的他,到底还是看见了我的存在,他对我微笑着,像是有一个天使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孩子在注视它,但它并不恼,反而以笑容来表达它的善意。此时的我才算回过神来,点头微笑,为他奉献的琴声报以热烈的掌声。

“窗台边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啊?”他问我的时候,像是一个人在面包上厚厚地涂了几层蜂蜜,然后吃下去甜到了心里。毫无疑问我就是那个吃面包的人。

“我……”我激动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顺着他的问题反问他,“榕树旁的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风。”他脱口而出。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叫“夏”。

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也算是正式认识过了,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可以对彼此放心,可以聊得更好些。

“喜欢音乐的孩子,把情感寄托在音乐上的孩子,应该都是孤独的小孩吧!你算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害怕他被我戳中了泪点,触及了心事。像我一样,很怕提到“孤独”这个词,每每提及想起,总会忍不住潸然泪下。他不知道,那时的我,在问他时候,有多么克制自己的情感,生怕一个没控制好,就率先哭出声来。

他先愣了一下,转而笑笑说:“我并不孤单啊!我有家人,有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

男孩你知道吗?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被你骗了那么久。曾经我多么笃信的观点,有家人朋友陪在身边就永远不会孤独。其实并不尽然,会不会孤单,很大部分原因并不是有没有人在你身边,而是有没有人住在你的心里,有没有人爱你,有没有人懂你,你的心中是否还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你是否还有理想,是否还有激情等等。

而当时的我想到了忙东忙西就是忙得照顾不了我的父母,想到了短暂交往后转眼又分开的朋友,我好像找到了孤单的源头。我多么想不再孤独,我多么想留下风这个朋友。

于是,我认真地询问风的意见,问他可不可以以后经常来榕树旁吹口风琴给窗台边的我聆听?

“可以呀!”风答应得很爽快。

听到这三个字后,我瞬间心花怒放。简单的三个字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把它看做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承诺,男孩会遵守,女孩会见证,它会成为世界上最美的诺言。

那一夜,我和风天南地北,从古到今地说了好多好多,聊了好久好久。我都记不清我们是如何说再见的,我记得的是他离去时的背影,挺拔、独特,令人记忆深刻。我还记得,那一晚我睡得很香,做的梦很甜。

从此以后,我自愿当起一个见证者,每天晚上等候风的出现,期望再听一曲悦耳动听的口琴声,再看一眼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第一个夜晚,我在窗台边站到腿发麻,心情由一开始的澎湃到后来跌到谷底,闲得只好数天上的星星来打发时间,数了无数遍却怎么也数不清,只好放弃,乖乖爬上床睡觉,并告诉自己,今天风有事以至于不能赴约,明天他一定会来的。然后脑中重温一遍风吹过的曲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个晚上,我又早早倚靠在窗台边,看着太阳落下月亮越升越高又逐渐西移,眼皮重到抬不起来却仍强撑着,睡眼朦胧地盯着风来的方向。可惜第二天,我还是没能如愿,因为风没有来。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我都在等风的出现。每一次都是激动地开始,怅然地结束。心里会失望,但从不绝望。一旦我躺到床上,想着他的笑容,口风琴等一切关于他的所有,我都可以打从心底笑出声来,重燃起对明天的美好希望。

那一年秋天,我步入了人生另一个阶段,我读高中了。爸爸妈妈告诉我,他们的工作稳定了,以后不需要东奔西走,叫我放心,安心地好好读书。我生平第一次住校,尝试一个礼拜回一次家。认识了一个叫做静的女孩,她是我的好同桌、好室友、好朋友。我们形影不离,时刻黏在一起,一起学习,一起成长,彼此分享快乐忧愁,包括心底的小秘密,让它变成属于我俩的小秘密。

高中的学习真的紧张压抑极了,有时我都会忘记,风曾走进过我的生命。但每当我周末回家,总会不自觉地记起他,也忘不了守在窗台,望着榕树静静发呆。

有时我问我自己,还要等多久?我不再信誓旦旦地说,等到他记得对我的承诺并前来履行。但我也说不清到底还要等多久,既然说不清,那只好一直等下去。所以高三毕业,为了还能像以往每星期都能回家,我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近的大学。为此静还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然后抱着我哭了,说舍不得我,愿意陪我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就这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

大学的生活确实比高中精彩,再也不需要整日埋首书海,更多的时候,静和我跟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唱唱歌……这种事儿,做个一两次还图个新鲜,后来我就从骨子里厌倦这样无聊的日子。每每举杯把酒言欢时,我就愈加思念窗台边那个叫做夏的女孩,榕树旁有个叫做风的少年,那里珍藏着我最纯真的年少情感。

在与朋友的交际中,有个叫做树的男孩闯入了我的世界。在我把一切掩盖得很好,可以把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东西装作很喜欢很难割舍的样子,他看出了我背后真实的态度,但他没有指责我虚伪做作,他说他理解我,知道我的疲惫,软弱,伤痛。听了他的话我百感交集,老实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感动。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很快我就恢复到以往的状态,我可以表现得异常冷静,冷静到拒他以千里之外,可他从来没有忘记向我走进。

一个冬天的夜晚,树的一通电话把我从床上惊起,从他严肃认真一反常态的语气里判断,我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连忙穿好衣服,火烧火燎地赶到湖边。他早已在那等我,见我一脸着急的样子,他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想要一份最好的礼物,问我可不可以,圆他一个愿望,做他女朋友?

我想我有几分动容,但更多的是抗拒,于是我一直跟他打哈哈,说,别闹了,不要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玩。

也许树真的了解我吧!他知道其实我懂他的意思,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他见我这个样子并没有罢休,他见招拆招,步步紧逼。我以退为进,小心谨慎。后来,我们都累了,烦了。他突然质问我,你觉得为了一句别人随口说说却从未放在心上的话,一直傻傻等待,有必要吗?

这时,我意识到我跟静之间的小秘密已经发展到三人共享了。我的情绪渐渐失控,恨恨地看着他嚷道:“你不是很了解我吗?那你应该知道我身上的刺吧!”我顿了顿,接着厉声斥责:“你凭什么把别人的承诺定义为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话?又凭什么把我多年的辛苦等待全部否定认为那是没必要的举动?你以为你是谁?是神,是先知?可以洞察过去,预见未来。我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我对风的感情,也根本不会知道我俩的未来。你不说喜欢我吗?如果在没有听到你刚刚的话之前,我想我会因为我的拒绝对你感到愧疚。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那种顾虑了,我甚至很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喜欢只是一时冲动,随口说说的吧!一个可以轻易看轻别人感情的人,他会对感情有多认真?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短暂的停留,可怜巴巴的爱……”

树看着不住发抖,气急败坏的我不知所措,不理会我夹枪带棍的字字句句,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跟我说对不起。

自那以后,我跟树的关系明显生分了。他不在围着我转,却未曾走远。更多时候,他暗暗地关心我,照顾我,我比谁都清楚,却装得比谁都糊涂。我们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年。

那是一个大四的冬天,天空飘着雪,最繁华的的街头还是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我跟静手挽着手逛街。突然间,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那么遥远,又像是记忆深处最真最深的期盼。我像疯了似的撇下静,独自尾随那个背影走了好几条街,每次要追上的时候,总是被一群人流狠狠地冲开。

雪越下越大,人们步履匆匆,赶着避雪,急着回家。那一把把撑起的伞,阻挡了我的视线,阻隔了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当我发现我跟丢他的时候,我的情绪在那一刻彻底奔溃了,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般在街头无助地哭泣,腿已经无法行走,甚至没有站着的力气,只能坐在雪地里痛哭流涕。

“她怎么了?”过往的行人纷纷议论,但我毫不理会,他们怎么会知道,短短几分钟内,我的心从天堂掉到地狱,碎成了灰烬。

我哭了好久好久,好像要把这几年的委屈通通哭尽,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待到我再也哭不出声,流不下泪的时候。我慢慢抬头,瞬间对上了一个人的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他认识我的信息,他正在向我走来。不等他走进,我已嚯地起身,冲上前去,奔到他面前,扯着他两个胳膊颤抖着问:“你…你…是风,对吗?”

他微笑,点头,像个绅士,没有被我奇怪的举动所吓到。

“我…我…”我哽咽着,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于是死命要自己理智些,坚持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吗?榕树旁的男孩,我是那个窗台边的女孩,我叫夏,我听过你的口琴声,你答应过我要经常来榕树下吹口风琴给我听。你为什么不讲诚信,为什么没有来?”

“对不起。”他温柔的语调让我一瞬间原谅了他很多年的迟到。我开始冷静下来,以便好好听他的话,我甚至不想错过他话与话之间的停顿。我觉得他会告诉我至少一千个不能赴约的理由。而他只有一个,却让我足够沉静。他跟我说,他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他讲过这话。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暗淡,慢慢松开抓着他的手,挤出笑来对他说抱歉,跟他说再见。

我以为我的世界要轰然倒塌了,我再也看不见希望,再也看不见未来。事实上,我的心的的确确在死了一回后又奇迹般地复原了,我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开心畅快过。因为心中的巨石终于放下,多年的心愿得到了偿还,多年的等待也有了结果,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也算是给自己有个交代了。

多年来我一直在追寻一个答案,我想知道他还记得我吗?他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吗?其实我很早就明白,一旦我知道了结果,无论好坏,我都可以欣然接受。我活在自己一手营造的梦境里已经足够久了。也许我对风的那份爱,我可以理解为我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珍爱我的青春年少吧!

雪越积越厚,雪花在我头发上融化,凝结,我差点成为真人版的雪人。这时,头顶莫名多了把伞为我阻挡风雪,我缓缓抬头,看见了伞下的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疼惜地看着我。我没有吃惊,没有不悦,只是冲他莞尔一笑。

今天距离我们僵持的日子正好三年,我想我会给他一份他当时认为最好的礼物,即使见弃,也不能羞。

很多年后,静背着树偷偷地问我,现在还会不会想起风?毕竟当时爱了好多年啊!我点点头,立刻解释说,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情,也没有怨意,只有感激,那个温暖过我无数夜晚,带我走出孤独害怕时光的男孩,怎么可以忘记呢?

有一种一眼误终身的男子,也有那一想误终身的人。我们在心里极度美化他,寄希望于他能救我们于水火。殊不知他终究不是童话中的那个王子,他只是偶然间飘来的一片云,因为很美好,我们舍不得忘记,但请记得云飘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再是当初那片云了。你不能依赖云,你可以依靠的是那片一直无怨无悔死心塌地陪伴着你却总是被你忽略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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