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远城的一座酒馆里,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边吃着夹了蜂蜜的面包,一边对临远城的一件奇闻津津乐道。
“听说没,就在昨天,我们的勇士席恩击毙了一头威猛的狮子。”
“真的?是那个连铜剑都扛不动的席恩?”
“是真的,我听说,被杀死的那畜生凶猛强悍,身形巨大,比当夏王朝的第一勇士还令人震撼。”
“哈哈,看来,当夏王朝的第一勇士该换人了!”
“哈哈哈哈,这‘第一勇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的!”
“欸,我们的小勇士回来了!来,王朝最忠实的子民们,举起酒杯,让我们为他欢呼!”
“干杯!”
席恩穿了一件灰白的短上衣,裤子刚好没过膝盖,裤腿和和袖口摩擦出粗糙的绒毛。布料拼凑下的身子骨单薄瘦削,那是常年辛劳和营养不良带来的后果。
他微笑着从欢呼的人群中穿过,年轻的面庞上漂浮着前所未有的骄傲。他高挺胸膛接受礼赞,如同加冕的君王。有人给他灌酒,他强忍着咽下那辛辣的液体,面色如常,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那座低矮的小阁楼。
小阁楼里常年阴暗,席恩和妹妹贝蒂住在这里。一张铺着羊皮的床,没有桌布的木桌,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具。
“哥哥。”见席恩回来,贝蒂兴奋地跳起来,红宝石一样的眼眸里跳动着星星。
“那是什么?”席恩一眼望见了桌上的精致礼盒,包装所用的牛皮在黑暗中焕发黑亮的光。
贝蒂抚摸着礼盒上的图案,那是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艺术品。她递给席恩一封信,说:“你的勇敢令整个王朝感动,城主邀请我们跟随他面见国王,这是多么令人嫉妒的荣耀!”
席恩打开信封,羊皮纸上短短的几行字,对强者给予崇高的敬意。加盖于文末的、象征城主的金印,深深烙进他的内心。
贝蒂打开礼盒,里面是城主为他们准备的服饰。轻柔光亮的布料将整座阁楼照亮,墙角的蜘蛛受到惊吓,躲到蛛网后面,极力藏好自己。可它抑制不住对光明的渴望,从蛛网后面小心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桌上的烛盏里晃动着澄红的火苗,透过火苗薄薄的外沿,贝蒂看到哥哥的眼角滚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拿信的手止不住颤抖,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铁片,在手里停留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哥哥不开心吗?他们都说,国王的城堡里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喝汤的碟子是整个大陆最好的师傅用金银打造,在那里面倒映着彩虹。”贝蒂天真地看着席恩,饥饿令她的眼睛又大又圆。
席恩咽下泪水,将贝蒂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她银白色的头发。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去让汤姆放一大盆热水,问爱丽丝要一把玫瑰花,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泥土,玫瑰花的香气会令你高雅而迷人,最后,再请塔森婆婆为你梳最美丽的辫子。”
贝蒂抱着席恩干瘦的手臂,这样做总是令她安心,她问:“像公主一样吗?”
席恩点点头,松开手臂,他将身体侧过一个角度,隐没进黑暗里。贝蒂从他的庇护下走出来,她偏头,看不见席恩的脸,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也没再听他讲过话。
第二天,穿戴整齐的席恩和贝蒂披着斗篷,跟随城主的队伍一起,浩浩汤汤地向王都当夏城行进。
贝蒂没有到过临元城之外的地方,她甚至很少去过酒馆以外的地方。途中见到的野花、蝴蝶、浆果都像宝石一样吸引着她,她的红宝石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喜悦。
在经过一条河流时,他们甚至见到了彩虹。贝蒂眼中的彩虹温柔如绸缎,它有着天地间最绚烂的颜色。穿过河流之后,眼前的世界不再五彩斑斓,大雪将一切覆盖。
白色是一种温柔又严厉的颜色,有人赞美它的一视同仁,有人唾弃它的冷酷无情,而更多的人是屈服于它的威严。那种孤寂与严寒,曾令无数人止步,而唯一一支不惧威严的队伍,如今成了整片大陆的王者。
在雪地里行走了半日,一座庄严的建筑陡然出现。不同于临远城人民对于皇宫的想象,这座城堡朴素得有些过分。黑色石块堆叠而成的墙壁上,刀剑和炮火记录着远古的痕迹。
贝蒂放下斗篷,仰头望着眼前的黑色古堡。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到她银白的头发上,红宝石的发夹闪烁耀眼的光芒。大门轰然开启,衣着华贵的国王携王后迎接来访者。
贝蒂学着席恩的样子行礼,又怯生生地抬头看向队伍的最前面——国王和城主亲切地交谈,时不时爆发热烈的欢笑。不知是不是错觉,贝蒂看到,国王隔着几百人的队伍远远望了自己一眼。
皇宫的内部和想象中一样金碧辉煌,七色宝石装点的天花板看得人眼花缭乱,招待宾客的大厅里整齐排列着几十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来访者应国王要求坐下来,优雅地品尝独属于皇城的美味。
金银打造的碟子里倒映彩虹一般的颜色,一圈一圈将人拉进温柔乡。贝蒂沉浸在蜂蜜与甜酒的温柔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席恩已经让士兵带走了。
国王在众多来访的宾客间穿行,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像打了蜜蜡一样泛着光泽。最后,他停到贝蒂身边。其余宾客很自觉地让开,留给他们足够的独处空间。
“贝蒂·艾伦,是你吗,我亲爱的妹妹?”年轻英俊的国王从身后抱住贝蒂。包括贝蒂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艾伦”是皇族姓氏。
贝蒂费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软面包,汤匙从手里滑中碟子里,溅起的汤汁染脏了国王雪白的衣袖,而年轻的统治者浑然不觉,重逢的喜悦令他忘却亲情之外的所有东西。
贝蒂悄声说:“尊敬的殿下,我是贝蒂。”
国王动情地说:“是的,贝蒂,我失散已久的妹妹,我们一直为寻找你而努力。”
贝蒂张了张嘴,“哥哥”两个字已经到了嘴里,又被她用舌头压了回去。她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问:“席恩呢?”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国王的语调骤然冰冷,如寒冬一般烫人,他问:“你是说,那个用谎言换取名誉的罪人?”
贝蒂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战栗,不由地抱住手臂,嘴唇微颤,弱弱地吐出两个字:“罪人?”
能够担当王者之人,都有一颗对子民宽容的心。国王只当贝蒂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循循善诱:“那只狮子,是被王国的第一勇士击毙之后赠与他的,他竟如此不知廉耻,谎称……”
国王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贝蒂哭了。哭得很克制,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就像一只受伤的绵羊在饿狼面前尽力将脸埋进羊毛里。这种克制,又何尝不是皇族最优秀的品质之一?
贝蒂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小心地问道:“我能见见他吗?”
年轻国王松开贝蒂,扬起广阔的臂膀,大有囊括天下的气势,尽管白色礼服的袖口已经沾染了污渍。他用整个大厅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庄严宣告:“当然,从今以后,你也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你可以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贝蒂默默褪下斗篷,露出下面的深红色长袍。焕发着丝绸光泽的服饰勾勒出这位新晋公主迷人的线条,裸露的脖颈修长白皙,红艳的双眸如同蛇毒烈酒,在场的勇士无一不为她欢呼。
淡淡的玫瑰花香自国王鼻尖划过又溜走,贝蒂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一样,端着步子,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后记
城主的队伍回城途中,一位黑袍士兵骄傲地说:“哈哈,真荣幸,有生之年,我居然吃过贝蒂公主亲手为我做的菜。”
另一位士兵说:“没准儿,我还是国王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呢!”
又一位黑袍士兵接话:“得了吧你,只有和贝蒂公主一样的银白色头发,红水晶一般的眼眸,才是皇族优质血统的象征。”
第一位黑袍士兵幽幽地说:“你们难道忘了吗?席恩的眼眸也是水晶红色。”
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气仿佛被冻住,直到最后被清点人数的老兵打破:“五百七十二,怎么回事?席恩被关进牢房,贝蒂留在皇宫,队伍里的人却一个没少?”
称自己是国王亲弟弟的士兵说:“老东西,你是不是又把自己数了好几遍?要我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卖面包吧!军队是年轻人待的地方!”
“哈哈——”剩下的士兵都跟着大笑。
“小兔崽子,我击毙第一头雄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老怎么了,老了照样能把你打得亲妹妹都认不出来!”
“吹吧你!”
此时,在队伍的末尾,两个不起眼的身影彼此依偎。温柔的男声轻轻地说:“穿过前面的河流,我们就能看见彩虹。”
纤细的女声更加轻柔:“是呀,我爱河流里的彩虹,它比装在银盘里的彩虹更加美丽璀璨。”
听罢,男声里带着笑:“可是,这条河流流淌在当夏王朝的土地上——那是一个更大的银盘。”
一个装得下亲情、勇敢、美丽、包容以及人世间所有美好的银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