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华山一条路,西当太白有鸟道。”作为陕西人,东有华山,西有太白,似乎不上去一趟都说不过去。
在冬日里尚没有上过华山。庚子岁末,三五好友相约登顶。山底下霾腾腾的,让人心里也起了霾。唯一的亮色是背谷里岩隙之间点点滴滴的碎雪,大小不一规则散漫,附着在巨大灰暗的坡壁上,使人想起画家捉摸不定的皴法,那是表现暗处阴影的一种手段。
灰暗中还是有一些期待,但期待跳不出记忆里埋伏的圈。华山也上过两趟,皆为年轻之时,春夏之刻,印象早已成为点滴恍惚的记忆,像年久蒙尘无人过问的老照片,大部分细节已漶漫不清。
几个人疲塌塌的上了缆车。没过几分钟,大家都隐约感到了一种不安。
索道悬于一线,慢吞吞的滑出。突然之间,腾空而起,脱离地心,如箭射出,缆车里便几声惊叫,慌张挤靠;之后忽上忽下,如临深渊,后背发凉,神色便有些惊惧了;及至山腰,无所依凭,如坐空中,人人屏声禁气,心内泛起阵阵惊恐;忽忽悠悠直上直下,整面石壁压顶而来,视线注意力又被前后左右吸引,顾不上害怕,转而又激动惊叹起来!一路恍惚,心力交瘁,无瑕自思,已达峰顶矣!
这是第一次乘坐西峰索道,开始还咂着嘴感叹人是越来越能了,过去要爬一天,现在20分钟就到了峰顶。但随着缆车的扶摇,说话就不连贯了。小小的缆车内,沉默使紧张加重了一层,故作镇定打破沉默的出声又显得结结巴巴。在空中现场感受华山之险,这种感受之强烈已到了惊骇畏惧的程度。坐在摇摇晃晃的缆车中忽忽起落,没有了地面的依凭和踏实,腿肚子发软,心口子发紧,嗓子眼发干,扭头转身都怯怯的,像鸡的脖子,一顿又一顿。
日常概念里的华山之险,险于画中,险于镜头,险于文句,险于想象,也险于爬山者一步一叩转身回望的惊惧。这种险惧是置身事外的欣赏,是有回旋空间的回味。但这次扶摇而上,使你因此感受了一回鸟的悬空和视野状态,便对你身处的这个世界又多了更大的敬畏。这种险,是直面大扑,是排山倒海,是汹汹而来,是直面千仞、凭空近距,是与山共移、贴壁共升的一段激荡之旅,是把山的“险”和人的“惧”现场重叠同时共情的时空交替。在深渊之上,在峰头之边,在峭壁之旁,在空无之中,目瞪口呆,头晕目眩,你的身体机能和精神状态都发生了应激的突变。
腾在空中,也着实把那险峰峭壁偷瞄了一番。削面大壁,生劈一般,直上直下,陡峭的几乎没有斜度,如插在大地上的一把刀。那刀背随着高度角度的变化,有着山下岭头不能看见的细处。起初在峭壁接合的岩缝里,生长着不屈不挠的杂树。那树干是横空的姿态,树梢却向天空努力的倾斜生长。整块的大壁之上,有时却贴附着削薄的片岩,山牙硬折的曲线使人想起画家笔下的顿挫。在附接的方寸之地,却独立着一棵笔直的松。忽忽而过的无名峰头,数块大石垒砌叠加,接缝处的线条刚劲直爽,如无形的绳勒束入骨,五花大绑。接近峰顶,石色由赭黄变成冷白,森森白雾四处弥漫,壁白气更白,营造出一种不可接近的惨淡冷硬之感。整片石壁像白绸坠展而下,似在微风中形成了褶皱,却被固化为墨黑的粗线,在山的躯体之上,划下了通天接地的竖笔。那是山的骨缝,还是山的神经?抬头,巍巍危峰压顶而来,在它的腹部,却也生着一层一层的肚腩。说肚腩也许顽劣,然那层层展开、渐次而上的半圆石壁,如扇如伞,如帝乡的屏风。
索道并不是扶摇直上的,一起一落又一起。飘上一个山头,豁然大开!云海平漫,铺陈半空。但见两座山头,一左一右,悬于天宇。一个山顶平缓祥和,松柏丛生,但脊梁却刀切斧劈,不生一物;一个峰头峥嵘陡拔,无物可生,但胸窝里却葱葱郁郁,簇簇拥拥。两座山头之间,那蒸腾涌动的云海,正好做彼此联系的天桥。
在时空错愕、惊险恍惧中,峰顶到了。踏上石地,人的心便缩回来了。同行者渐渐缓过神来,便对这惊心动魄的索道作起了评判。一个说:好端端的一座山么,却在山顶挖个洞!我要是××局长,绝不允许这样胡弄!一个说: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险的山,不挖洞索道往哪搭,缆车往哪停?靠你外腿,只怕一辈子也上不来!你看,人活泛过来了,便斗起了嘴,这你俩在半空咋不吵哩?
走在石洞中,却浑然不觉脚已踩在峰巅之上。及至出洞,便浑身一激,刹那间进入了琼楼玉宇的寒凉异境中。只见蓝天之下,冰峰琼枝,满坡脂白。树干枝桠,黑瘦白肥,线条刚硬 。森森之气钻骨刺肤。一条坡道,盘折而上,人走在“之”字当中,三维的立体变成了二维的平面,站在坡底,如看挂图。
踏上石径,头顶枝丛纵横,玉带纷披,玉珊交错,千树银花,须眉俱白,恍如踏入龙宫神道。顾不上脚底打滑,只恨脑后无眼,满世界都是惊奇,满身心都无暇他顾。
雪松高耸森白,像威严刚直的硬汉。低矮处,左右相对,龙盘虎踞,这不是秦叔宝尉迟恭二门神吗?高坡上,身披白甲,勾肩搭背,簇拥成阵,压顶而来,这又是秦始皇兵马俑啊!然而妙的却是那些占据了坡弯峰头的细树,颇似冰清玉洁的丽人,身段窈窕,脂粉淡施,在阳刚的世界里跳脱了出来。凌厉的山风,把它的腰肢吹成“S”形,却让人想起敦煌飞天的反弹琵琶。那树干在雪肤的映衬下,更显墨色鲜浓,一览无余。枝条承雪,曲折也显得柔软,伸举亦觉得娇媚。在枝头之上,雪色恰如画家勾勒之后的敷色,浓勾淡抹,玉指素裹,四散芊芊,那一头的粉戴,珠玉摇曳,姿如素梅,色胜梨花!
不知不觉间,已踏上西峰的脊梁。回望来路,好似刚从迷离的琉璃世界钻出,一转头又来到了一个九天仙域。一条石道一头伸向西峰峰头,一头拐入南峰峰顶。在窄瘦的刀脊两侧,先是那漫坡的松阵银装素裹,峰头逐个接替,恰如白屏座座,依次展开。雪松排排站立,密拥而上,完全失却了平日里的青色,却站成缟素满身的战士。厚厚的雪压的枝丫沉坠了下来,使本来“丰”字形的站立姿态变成了无数个“个”字,整体看却不失挺拔,但又多了雍容华贵。这给人一种踏实、沉静、自律、庄严的力量,彰显出一种集体的美,不由使人想起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静默、纯粹,一种自然界的温情。
然而,当你转身望向另一侧,便汗毛倒竖、毛骨悚然了!这那里还是人间的世界!往前一步,即是万丈深渊!冷风呼呼,刺入骨髓,吹得完全不受限制。人一边打着趔趄,一边仍探头伸向那超出烟火人间的异境。
绝壁之下,虚空之中,云腾雾冲,山头隐现,黑白交织,纠缠撕扯,左奔又突,混沌诡异,绵延不绝,直至天外。这一幕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日常想象,一时只呆呆的看,怵怵的瞧。那是天神的战场吗?那是煮沸的丹炉吗?那变幻莫测的雾云之中,会不会突然出现云中君?那黑黢黢刀脊般的、乍隐又突的峰头,是不是山鬼的住所?在这里,庄子的逍遥游也无暇逍遥,巫山神女的朝云暮雨也显得小巫见大巫,李白的狂放想象失却了浪漫色彩,《神曲》描述的天堂地狱也无法对应。一种摄人魂魄的异象吸引着你,一种如临深渊的畏惧包裹着你,一种超出想象的诡秘震慑着你,一种玄而又玄的力量震撼着你。也许,只有屈子的《天问》才符合此时的巨大疑惑。“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古往今来,向上苍叩问宇宙本源,用瑰丽诗句想象超人间,只能是那些先哲巨擘。为人间向超人间探索,岂是吾辈凡夫俗子所为?
站在这里,作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犹如槛内之人看槛外之境,面对半空中山岳云气的矛盾冲突、秩序运行,只能感到自身不可把握的畏惧,只能觉得人间世的渺小,只能觉得对冥冥之中神秘力量主宰者的敬畏!那奔突跌宕的云诡,那异峰突起的虚空,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但对自然来说,可能就是一种本能。
相对于矛盾冲突的蚀刻入骨,人大多还是喜欢快乐祥和的舒适感觉。站在峰脊之上,在惊惧之余,本能却驱使你寻找可接近的事物。蹒跚走着,却发现一丛云雾,端端的从深渊孤升起来,在近坡大片白雪的映衬下,使人想起乡野的炊烟,然而那烟却纯净的不含杂质。这时候紧张的心便缓和了,花了几分钟静静的凝视。精神松弛了,才开始有余力注视那些人力营造的痕迹。
山谷中,一条蜿蜒攀升的山脊之上,索道如丝,从云中而来。几个缆车如凭空而吊,屑小成几个墨点,显然是多出来的异物。西峰坡头,道观福地,亭台楼阁,凭高蹈空,收纳虚空,便多了无限的高冷仙气,使人想起中国古画里高士大僧的居所。亭台顶白檐红,窗棂交错,几处已被山风吹破。对面的雪峰经栏槛一框,便把琼山玉峰装裱成了一幅山水画。一对青年男女携手缓缓从石径拾级而上,男的帅气高大,女的苗条美丽。在他们的背后是悬在半空、巨幅的粉妆世界,使人恍惚觉得这是活在天宫的一对神仙眷侣。
道观里清冽之气逼人,香烛之烟火也显得寡淡。“斧劈石”上,冰挂倒垂,石刻数处,正是人间传说的具象之地。那顶上的一块巨石,稳稳的压在峰顶,生怕西峰被吹跑了的样子。要上到最高绝顶,必须要攀铁索而上,两条冰冷的铁链垂挂下来,由于没有固定,人抓在手里便东摇西晃。一个孩子手抓着铁索哇哇的哭着,父亲站在石顶,大声的呵斥。经过一段时间的对峙后,孩子终于颤颤巍巍的攀了上去,周围的人有的指责父亲的狠心,但有的也为父亲的良苦用心叫好。
绝顶之上,石硬棱滑,风力猛增,人皆摇摇晃晃,但视野无极,风光无限。一排铁索沿峭壁组成护栏,缠满了祈福的红飘带,在风中烈烈作响。既然已凌绝顶,人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努力的靠近栏索向下探望。腿颤颤的向前试探,瞥一眼即头晕目眩,心口发慌,于是转而下到一处稍宽的平台。转头一望,安慰自己那绝顶咱也算站过了,但畏惧感挥之不去,同时脑子里冒出智取威虎山的镜头来……
经历了一系列的惊心动魄之后,心里的不安渐渐隐去。在峰头之间爬高沿低,开始多了几份从容。毕竟最险的西峰都踩过了,后面还能险到哪里去?
天空蔚蓝,云横峰上,一只鹰平平的滑过。雾凇似的枝丫在阳光蓝天的背衬下,舒展的像千手观音的玉臂。远处的群山峰脊在日光下闪着白生生的冷光,最高的山头像一把锋利的巨刃刺向长空。山壁几乎陡立,棱块坚硬,线条鲜明。除附着积雪外,几乎不生一物,而那坡壁,是一种银灰色的金属质地。
南峰最高,许多人忙着在“华山论剑”石碑处拍照。然南峰之高险,是因了周边一系列又细又高的峰群对比而出。在悬崖的半壁,生出几棵又细又直的雪松,因身处险境的原因,山风不允许它承托太多的枝丫,就那么直戳戳的刺在半空。这显然与周边的环境是一个路子,直上直下的线条,是做中国画巨型条幅的素材。南峰的另一边,隔着窄狭的一条深渊,是一座突起的巨岩。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石峰,姿态极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舰。舰头处,石壁陡直而下,斧劈一般,使人不敢俯身看向最深处。舰体上,排列着雪松的方阵,庄严肃穆,却使让人瓷瓷的盯了一阵。正面的天空中,云彩被巨舰劈开,那势大的很,如乘风破浪航行在无垠的天街上。
下棋亭在中峰半腰。远远的看见,便惊叹那是人工和天工完美的组合。一条斜线,从天际而来,斜划半空,坠落而去,那是山的脊线。在线的中央,凸起了一块斜挂的山壁。在山壁的小小平台上,独独的坐落着一个小亭。亭子戴着一顶雪帽,前有姿态各异的雪松陪护,后有万丈峭峰作为屏风。在阳光的照耀下,赭黄的山体在群峰之中凸显出来,质地高贵。而那亭似乎是山自己设计出来的,吸收着四周时空的精气尘光。众山拱卫,它悬空一坐,聚于一焦,端庄雅致,像戏台上被灯柱追光的一个老生。高山流水觅知音,是什么样的高人神仙能在此下一盘天地大棋呢?
东坡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那是一种看淡人生的喟叹和境界。然而,身处峰巅,看过了那些明目张胆的危险去处,山谷里的山雪草石在归途中却仍然让人不时回首。苍松煢立,盘虬卧龙,是古今多少人歌颂的对象。而那雪坡,因山的陡直立成了你身旁的雪墙,这也是在平常无从看到的。转过一个山弯,路过一个起伏,便能从那缝隙处空白间瞥见西峰的雄姿。角度换空间,柳暗看花明。侧面看,峭壁扑面,直削而下,突兀险峻,深不可测,半腰是团团翻滚的青云。后面看,在松雪的掩映下,那直上峰顶的石阶线条立了起来,一个三角的世界矗立在朗朗乾坤。背面看,通向顶峰的山脊平缓顺滑,也显示了西峰可亲可近的一面。只是那石径上的观者小小如蚁,芝麻点的移动着,一路攀向那神圣向往的出尘殿宇……
回城后,又过起了寻常的烟火日子。在寡淡的日子间隙,时常又回想起那次华山之行,脑子里冒出散乱的几句诗来:“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诗意高拔,吾辈无法企及。然人生短暂,活在这个星球,也需要偶尔的拔高体验和临危经历,以对抗和解构庸常徘徊的生活,也算是不枉活了一趟。
庚子年冬月记。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