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课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弃妇在漆黑的夜里恓恓惶惶独卧娘家的冷床上，回顾自己从恋爱到结婚再到被休的历程，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哪一步做错了呢？命运竟对我如此不公？痛定思痛。

1.

婚恋方面，选择大于努力，可能一开始就错了。

很多人初识“氓”（音：méng）都会误读为“流氓”的“氓”，之后先入为主地认为女主人公遇到渣男啦，那么后面的不幸似乎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同时我们可以庆幸毕竟遇到流氓是小概率事件。其实不然，“氓”虽然确实不那么道德，但是一开始便把他打入“流氓”之列，否定其道德之后，就会对他后面行为的转变一笔抹杀，处处怀着恶感去看他。

其实氓就是你我身边普普通通的男人，谈不上流氓也算不上优质。

文下注释“氓”是“外来之民”。中国人历来安土重迁，尤其是在远古农业社会，移民多出于迫不得已，除非遭遇天灾人祸，比如闯关东、走西口和下南洋等。作为勇于离开的无根浮萍，这些移民大多具有直面困难的彪悍，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狡黠。他们从小看惯了生离死别，勘破了天长地久不过是一场幻梦，像贾宝玉一样对着红粉思骷髅，看着大树想猢狲。既然将来是虚无的那就不必期待，还是抓住眼下更实在。世事将他们打磨成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没有原则，没有底线。他们绝不会去玩“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浪漫，也欣赏不了“花自漂零水自流”的闷骚，最适合他们的路子是：拐上良家女子，私奔。

氓就是一个看起来忠厚老实，骨子里却主动而生猛的男人，这样的“坏男人”比起好男人更容易得到女人的身心，因为他了解女人内心的欲望和外表的矜持，会用自己的主动转嫁女人内心的负罪感，女人都喜欢被男人“谋”，这意味着魅力。氓是个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他笑嘻嘻地来到集市上，抱着布（货币）来换丝（以物易物），他哪里是换什么丝啊，根本就是找借口跟我亲近。这小小的狡黠，无关道德，初恋之人想方设法接近对方，那点心照不宣的愉悦，那种相视一笑的羞赧，那一刻小鹿乱撞波涛汹涌的心情，哪个少女不曾怀春哪个少男不曾钟情？那个撒娇、耍赖、贱兮兮的男人在你面前袒露出软绵绵的孩子气，让圣母心的女人霎时心动，心生爱怜。

一生“博爱”的大汉奸胡兰成弃“群芳”而择黑老大遗孀佘爱珍，胡写到两人第一次暧昧的细节：在旅馆里先是两个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仅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的膝盖上。在心爱的人那里，即使已40多岁的成年人也会顽皮起来。

2.

话说回来，氓来和我“谋”什么事呢？诗里没有明说，“忆语体”里回首往事女主人公仍然羞于启齿，越难说就越不是“孩子气”的事，这不可说的事是“婚前性行为”。

也因此女主人公广受诟病，虽悲伤之极，却被当时的兄弟嘲笑，也被后来的道学家批评为失足妇女该有之悔恨。朱熹哼着冷笑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方玉润温润厚道一些，说“为弃妇所做也，其为情所累，以致一误再误，至于不可说”。

悔恨是有的。但恋爱中的女人，哪个不是如此？即使多年之后，在他恩断义绝面目狰狞之时，记忆里总有一丝甜蜜，黑白照的后面总有一些温暖的底色。有些爱情注定只有诗没有远方，但是仍然有女人为之飞蛾扑火，卓文君午夜淫奔司马相如，我偶尔也会为这样的爱情感动。

我一堂妹，广州打工时爱上一四川男子。独女欲远嫁，父母呼天抢地阻拦，“每天好吃好喝，像供着皇帝一样待她，都留不住她的心啊”。她一意孤行，丝毫不顾父母日暮依庐仍怅望的心情。这样天崩地裂的爱情最终黯然收场，经济上的困窘，生活习俗的差异，感情消耗殆尽，生活一地鸡毛，所生一儿一女也因父母离异而天各一方。

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总有点像警世通言里的劝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虽然我也为这样的结尾难过，但还是相信，堂妹一生中一定得到过别人无法想象的快乐。这样才是一个看客该有的敦厚，那些貌似同情的关心和训诫只不过是幸灾乐祸的正中下怀。我们不能因此否定美好的爱情，不能因为生命的终点是荒冢一堆，就泯灭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事物都有两面，都说登高跌重，此话强调了摔下来的痛苦，但是永远在低处的人绝不可能了解高处的快乐，只能以小人之心期盼着高处的人跌下来时拍手叫好。

3.

作为登高者要意识到，可能会有跌落的一天，要增强跌得起的能力和迅速满血复活的信心，你要有“输得起”的资本。

女主和氓一番纠缠之后便含情脉脉地十八里相送，送你送到“涉淇”，但是女主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不是敢爱敢恨说私奔就私奔的奇女子，即使爱如潮水汹涌澎湃，也坚定地维护当时的礼仪规范和日常程序。说媒、看八字、订婚、送聘礼、择吉日、备嫁妆，迎亲，一样不能少，几乎每个女子都重视这样的仪式，明媒正娶的夫人说起来总有些优越感和被重视的幸福感，这点仪式是必须的，女主把自己对爱情婚姻的美好向往都织进这一步步烦琐的礼节中，她的内心是欢喜的。但是氓家里太穷，请不起“良媒”，善解人意的女主像个小母亲那样劝解因被拒绝而恼怒的氓（性格暴躁略见一斑，为后文家暴埋下伏笔），不是我有意延迟婚期，是你没有好媒人，并且还单方面许下私定终身的誓言：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在等爱的时节里，女主的情绪完全被氓控制。“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她登上那高高的城墙，眺望他的车子，不见他的车子，她泪水涟涟，看见他的车子，她才能够载笑载言。等不见爱人为何要哭？热恋中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受思念煎熬，哭倒少见，大约怕所托非人，怕自己付出了身体却被氓玩弄，怕被抛弃，若知你一定会来又怎会哭？只有怀疑爱，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泪流满面。见了氓又瞬间阴转晴，又说又笑百般讨好。初读此文时，原以为她等的是氓请来的良媒，结果出乎意料，她等来的是氓送来的占卜吉言和迎亲的车驾，“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带上我的嫁妆，跟你走。

女主期待的程序中需要男方去做的说媒、订婚、送聘礼都没有实现，但是氓却心急火燎来迎亲了。一个过来人曾对小女孩谆谆教导，如果你先委身于男人，那么以后你就失去了谈条件的资本。只能委曲求全，只能善解人意贤惠到底，毫无怨言地跟男人回家了，朝着她玫瑰色的美梦，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4、

NO！！！

把不嫌贫爱富当成美德，毋宁说是对自己的糟践。婚后生活甜蜜与否先看一大段抒情：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先用起兴，借用传说中桑葚有酒意，斑鸠食之不知不觉就沉醉，说明爱情也是如此，让人沦陷其中不能自拔。但男女有别，男子陷入之后，仍然可以脱（说）离，女人一旦沉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江山代代不停出。

很久很久以前，在读高中时，我窃以为此诗让我发现了男女之爱的秘密：男人之爱激烈而短暂，女人之爱幽深而绵长。跨越千山万水，穿越时空隧道，回到2000年前，蓦然发现我们就是那个女主，因为我们心灵相通，人性相似。我那时也以为会爱一个男人一辈子。

但是今天再读，味道却有不同，以前读不透，只因太年轻。女主其实是在婚姻失败后的自我安慰，劝诫自己不能沉溺爱情，不能把爱情当全部这是对的。但她把氓的个人道德缺陷上升到男人的共性，男人都这样，雄性都这样，这样说在为氓开脱，也在为自己辩解。就好像成龙大叔大言不惭地说：“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但是这样的反思是不全面的，因为当你看到为爱抑郁而终的纳兰容若，为美人放弃江山的爱德华八世就会明白，男人的爱不都是激烈和短暂的，男人也不都是薄情寡义的。

只是你没遇到。为什么没遇到？因为你不配。

婚前，桑叶丰泽沃若，女子如水蜜桃一样饱满丰腴；婚后，桑叶枯黄陨落，女子如核桃般干瘪萎缩。用宝玉的话就是：女人婚前是珍珠婚后变成了死鱼眼睛。色衰爱弛，千古至理。

为何婚后就色衰了呢？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嫁过之后，面对外来移民的氓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女主多年来任劳任怨，没日没夜地干活，读者可以自行脑补一下贫家女子破衣烂衫胼手胝足的惨状以及辛苦多年仍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心酸。即使你天生丽质，也一贫毁所有。

而富贵之家的妻女，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搽着，自然肤白貌美，贵气逼人。所以上层社会的平均颜值高于底层，富裕地带的美女资源更为丰富。

穷啊，怎么办？我的学生说有两条路，嫁给有钱人和自己挣钱。已婚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女方也没有提出离婚的资格。那就挣钱呗，这我也知道，但是社会没有赋予她挣钱的权利。农耕社会对于体力的要求使得女人自然处于弱势，女人纤弱的手臂无法征服世界，就只有征服男人这一条路可以走，长期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将女人囿于家庭的容膝之地。于是女主孤注一掷，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压在男人身上，只能前进不能失败，把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是危险的，但是没办法，生存处境使然。

但是男人没有这一镣铐，他的天地无限宽广，进可攻，退可守，眼前的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新人总比旧人温软娇俏。女主看惯了男人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便把这一切当做必然的人性规律。

为之一悲，环境的逼迫难辞其咎；庆幸今天女子也可以走出家庭，挣自己的钱。

5、

那么氓到底干了什么？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翻译下来就是：得到前视若珍宝，得到后弃如敝履。即使女主没有什么错，男方也动辄拳打脚踢。氓后来有没有飞黄腾达，文中没说，但是这不影响一个窝囊男人在更弱的女人面前作威作福刷存在感。如若氓发达了，这就又是一个陈世美与秦香莲的故事。

我一朋友，与男友是高中同窗。她读了卫校后原地踏步，在家人四处托关系下进了县城一医院当护士；男友却高歌猛进读到博士。朋友以准儿媳的身份照顾男友家在农村的父母，不仅供养男友读书甚至还要给小姑子交学费。聚会时，她穿了一件已有五年历史的浑身起球的毛衣，但是当别人喊她“博士夫人”时，她的笑容是灿烂的。可是最终男友还是移情别恋了。看到那个男人的薄情嘴脸，她死过一次之后虽然还有习惯性的义愤，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让他那种多血质的男人，一生老实地守住一个女人，恐怕有点困难。所以很多时候共苦的人不能同甘，识于微末的夫妻很难白头偕老。

女人要掐灭自己的奉献欲望，点燃投资自己的热情。

能走到最后的，都看人品。

古代女子之悲还在于离婚后无处可去，没有地方供其舔舐伤口。庞大家族里，人员众多，粘稠的是竞争的压力，稀释的是有限的亲情，即使亲哥哥亲兄弟也不会为自己讨回公道，面对惨遭抛弃的妹妹，他们是笑嘻嘻。父母大约已经不在了，在这样冷若冰霜环境里，无论是自尊还是自护，都让女人无法放下身段，彻彻底底为自己的遭遇痛哭一场，只能强颜欢笑。

无处寄身时，又想起他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言犹在耳，徒增哀怨。追溯到少年时代，总角时候便已经相亲相爱——我们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青梅竹马。那时他们立下山盟海誓，永不改变，可是梦里花落。

无论是她还是他，谁会想到能走到今天？

我的学生在分析弃妇悲剧之因是说：勿私定终身，要征求父母意见；要看清人品，家暴只要初露端倪就扼杀摇篮中；要自己挣钱，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要走出去，长见识；不要把人生幸福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甚至有个女孩说不结婚了，多挣钱自己过。经济独立目的不是为了独身，更不是为了孤独终老，而是更平等地相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婚恋还是要有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学问家叫嚣：存天理灭人欲。他临死才明白人欲就是天理。

最后奉上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句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