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外浮名更外身,
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
无限人间失箸人。
——苏轼《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
说明:这篇文讲的是一个以高老师为主角的,纯架空的故事。一切人物情节设定皆出于虚构,与任何实际存在的人物,组织,及事件完全无关。文中内容不负责百分之百“符合原剧”或者“符合现实”,如有雷同则纯属巧合。
正文:
高育良此刻独坐在这间狭小的探视室里,心底泛起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面前的一扇玻璃板壁隔开了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牢笼似的小房间;也在他这个身陷囹圄之人和外面的广阔世界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限。回想过去的两年,他全部的生活轨迹,就是按照既定的程序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里。而他现在身处的这座覃城监狱,就是一座警备森严的大牢笼,里面套着许许多多与世隔绝的小牢笼,重重叠叠密不透风。方才他从自己居住的那间代号“丙406”的监室里,跟随警卫穿过不下十道的铁门和岗哨,才来到这间专供服刑人员家属探视亲人的探视室。
仲春午后的阳光理应是和暖宜人的,可是它照不进这个没有窗子的水泥密闭房间。只有屋顶悬挂着一盏光秃的灯泡,似乎二十四小时都散发着一成不变的,苍白的光。
高育良长吁了一口气,心怀几分忐忑。在接受纪检隔离调查,等待司法机关审判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没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再加上他们夫妻俩原本就分居在京州和香港,算来已经三年多未曾谋面了。不知道她和孩子们如今还好吗?
这时候,一个身材苗条,身着淡绿色长裙,留着清爽短发的女性在警卫的指示下进入了探视室。高小凤一看到丈夫高育良,温柔似水又略带憔悴的双眸中,满是悲切和牵挂。在高育良眼里,小高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女人,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皆形于色,今天看来,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他伸手拿起墙上悬挂的通话听筒,对着话筒说道,“小高,剪短发了,第一次见啊。” 他的语气如聊天般轻松平和,就像天塌地陷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 小高也拿起她那一边的听筒,心中千头万绪,嘴唇只却徒然地微颤了几下,一时语塞。此情此景,她剪短发还是留长发还重要吗?
“别急,慢慢说。” 他脸上露出那种类似于长辈看待晚辈的,既和蔼又爱怜的微笑,每次小高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就多了几分安稳。
“老高,我对不起你。” 高小凤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官场的事情我不懂,也懂不了。可是……我总止不住地想,如果一开始你就没有遇到我,或者……如果说,那一年你还在吕州的时候,我没有从香港跑回来找你,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这都怪我。” 小高泫然欲泣,双目低垂,讲话有点词不达意,喉咙里一阵哽咽。
“所以你觉得, 如果这些年我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就一定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哑然失笑。“而且如果我们没有相识,如果当年你没有从香港跑回汉东找我,我们就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小寒。对于这些,你也觉得是你的错吗?”
高育良的语气没有任何为难小高的意思,可是她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立马用力摇头,剪短的鬓发拂过清瘦的脸颊。她连忙说道,“不不……,老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可能为有了你和小寒而后悔?……我只是心疼你,为你难过,毕竟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只有我最清楚!”
自从高育良落马以来,各色流言蜚语,街谈巷议,桃色新闻充斥着汉东省的政坛,还有每一处街头巷尾。世人眼中的高育良的形象自然是一个骄奢淫逸,专事聚敛,纵欲无度,寡廉鲜耻的巨贪大鳄;尤其是他作为地方大员,和山水集团女老总高小琴的孪生妹妹高小凤的不正当关系,更被无限制地添油加醋广为流传。甚至还有人说这高氏姊妹花都是他高育良一个人的玩物,他为了争那个大高,和弟子祁同伟撕破脸不惜火拼。总之是越传越邪,越传越偏离事实不堪入耳。这两年高小凤一半在香港,一半在大陆,难逃这些议论的折磨。
“吕州的那栋别墅,香港的信托基金,都是他们送给我的,和你本来就没关系。如果可以,我宁可……宁可自己替你在里面坐牢,也不要让你年过六旬,还要一直受这样的苦……” 小高的手掌捂住带泪的面颊,终于泣不成声。
高育良竟笑了,语气带着几分怜惜,“小凤……你真傻,傻透了。 他们抓你坐牢能有什么用?” 他明白这个话题不宜多说,又叹道,“ ‘家国兴亡自有时’,何况我区区个人的兴衰荣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的问题全怪罪别人又有什么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到,“其实,我想谢谢你。这两年多谢你一直给我送各种衣物和生活用品,一直在外面照料我的生活。” 他对小凤温和地一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领口。这座高规格的覃城监狱里,在押犯人几乎全是昔日的副省部级以上高官,狱方也不强制他们身着囚服。高育良今天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还有黑色西裤和没有系带的皮鞋,他手头所有的衣物都是小高从外面陆陆续续送进来的。只是,为了防止自杀和意外,皮质腰带和鞋带是不允许持有和穿戴的。
“这不是我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吗?” 高小凤听着丈夫的话,渐渐止住了啜泣。相爱多年,她明白他的心。但是他突然又说感谢,这未免太见外了,她不由得心里一紧。
“嗯,按理说是这样。但是这两年多,除了立案之后会见辩护律师,我不能接触外界任何人。所以你应该明白,每次从他们手里收到你送来的包裹,我都很高兴,真的。” 高育良隔着玻璃,注视着自己的小高。他的声音穿过听筒,听起来完全没有失真,音声温厚,语气诚挚。
“那就好。” 小高只回应了这三个字,望着他抿嘴盈盈一笑,二人之间多年的亲近和默契在这一刻完全回归了。
“那你现在安顿得还好吗?这边的气候还习惯吗?我这次给你带了些春夏季节的衣裤鞋子,不知道够不够,还缺什么东西现在赶紧说吧,我尽快都给你寄来。” 小高语气如连珠炮,高育良拿到法院终审判决,在覃城服刑已经一个多月。她这是第一次获准前来探视。
“我都还好,暂时并不缺什么。” 高育良很轻松地摆摆手。“我知道你担心我受委屈,可是这里的生活条件,我觉得其实很不错。住的是宽敞的单间,里面有洗手间和空调暖气,有各种书报和电视,每天室外活动,吃饭是两菜一汤荤素搭配,各种医疗条件都齐备,大夫给我开了调节血压的药,最近我血压很稳定,没什么大碍。”他不假思索地说。
“其实,相比我来说,你应该多关心你姐姐那边,她的处境毕竟和我不一样。咱们的孩子们,小寒和小伟,他们怎么样了?” 夫妻分离三年多,心底千头万绪,说了这个就一时顾不上那个。高育良之前就寻思,高小琴现在应该是被关押在汉东省第一女子监狱里。而这座监狱大幅度的的扩建加改造项目,是早在2012年,由汉东省司法厅主抓,高育良自己作为省委副书记,省政法委书记亲自批准的,目的是为了应对汉东作为沿海经济大省,女性犯罪率连年飙升的严峻司法现实。可是现在想来真要叹一句世事难料。而“小寒”就是高育良和高小凤在香港结婚之后有的男孩,大名叫高寒。小寒和祁同伟高小琴的儿子“小伟”,也就是祁维桢,一直由高小凤在香港抚养。
高小凤突然沉默片刻,抿着嘴唇,像是在思考如何一下子解释这么多东西。“小寒和小伟都很好,已经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了。他们的学校在可以寄宿,也可以周末回家,我往大陆跑的时候,不发愁孩子没人照顾。而且家里还有保姆王姨,所以不用太担心。小寒现在参加学校的教会合唱团,下个月要去新加坡的友好学校交流竞赛,现在排练忙得周末都不回家。小伟现在在京州住几天……”
“祁同伟去世了。”高育良在妻子讲到小寒的时候面露笑容,双眼发亮;提到维桢的时候他却突然插话,面色变得严肃而伤感。“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对维桢的义务责无旁贷。可是,我现在身不由己,只能劳烦你替我费心了。”
“老高,我明白,我肩上最大的责任,就是尽心尽力养育孩子们。” 说到这,高小凤却突然面露难色,话锋一转,“其实……老高,我的短发,是和我姐一起在外面剪的。”
小高这句话说得很的清晰,可是老高一听就彻底糊涂了。是不是他被关得久了,所以无法理解世界运行的规律了?小凤的姐姐高小琴不是因为经济犯罪已经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了吗?
“是这样,老高,我姐在祁同伟去世将近九个月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是祁同伟的遗腹子。我们给她取名叫祁郁芊,小名“芊芊”,就是草字头的“芊”字。取的是草木葱郁繁茂,生命力量旺盛的意思。” 小高边解释边比划这两个字。
高育良马上恍然大悟。汉东出事之前,祁同伟依旧时常在山水庄园私会高小琴,小琴再度怀孕也是自然而然。她被刑拘之后,一旦发现和诊断为怀孕,就会依法获得“两怀妇女”的身份并且取保候审回家待产。而这个“两怀”指的是怀孕、怀抱婴儿妇女,也就是说,即便法院作出有罪判决之后,高小琴十五年的刑期都可以暂时在监外执行,直到一年多的婴儿脯乳和抚育期结束。这一点其实并不是最要紧的;而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横遭变故,风雨飘摇的小家庭,已经在他全然不知的状况下,迎来了一个呱呱坠地,充满朝气的小生命。而且她还是一个小女孩,而且注定是一个美丽聪颖的小姑娘。
一股澎湃的暖流,瞬间淹没了高育良饱经岁月沧桑和世事摧折的一颗心。他对孩子的爱从来不比任何父母长辈少一分,即便在汉东这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省份,对男孩女孩他都完全一视同仁,给予同样分量的关爱和教导。无论是他和前妻吴惠芬的女儿芳芳,还是后来他和小高结婚生育的儿子小寒,还有他的外甥,也就是祁同伟和高小琴的儿子小伟,现在再加上刚出生不久的芊芊,都是他的至亲, 即便他必须旷日持久地在这里服刑,不能和家人团聚,他都不可能停止对他们的牵挂和思念。
之后的谈话气氛变得更加更加轻松甚至愉快了,时间快速流逝着。小高讲了芊芊出生时足有八斤七两,现在已经会爬会蹒跚学步了;讲了维桢到京州和母亲妹妹相聚几天,毛手毛脚地给妹妹换尿片;讲了小寒在校如何品学兼优名列前茅,参加各种活动和比赛;讲了自己如何悉心照顾姐姐和这三个孩子,姐姐如何从祁同伟去世和自己被判刑的痛苦中逐渐释怀,满怀母爱地抚育刚出生的女儿。高育良听得非常专注,不时发问。最后小高说道:
“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不懂,只会拖你和我姐的后腿。可是这两年发生这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也改变很多。现在我姐一直被监视居住,没有我什么都做不了,还有你和三个孩子都需要我,这和以前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我这两年一直到处奔走处理各种事情,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虽然我没什么学历见识,只会打理家务照顾家人,可是如今你们完全可以依靠我,恐怕也只能依靠我,你明白我这种感觉吗?”
高育良一开始有些惊讶,没有说话,妻子的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很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了,小凤。我......我很珍视你的这些心意。我也有一个问题要和你说明白,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件事,现在探视时间应该所剩无几,得赶紧和你讲。”
小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高育良迅速说道,“如今中央反腐形势仍然是高压重拳打击,社会的某一个的侧面也乱象丛生。连我在里面都知道,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有门路,能捞人,或者认识监狱的什么人可以办事。我和你姐这种状况,这些人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你千万不要理会,否则轻则损失钱财,重则触犯法律,明白吗?”事已至此,高育良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只有踏踏实实过日子,也许还能够等到转机。
“我明白。我姐其实也一直嘱咐我。我的职责就是帮你们把孩子们带好,让他们好好上学,我自己也知道。”小高赶紧赞同。
“没错。既然被判有罪,在这里安心服刑就是我必须尽的义务。至于其他的事情,就是一个字,等。”老高竖起一根食指,语气沉重又斩钉截铁。
小高当然明白,只是这个字对他们而言都太过沉重,他此生还能有几个十八年可以等?
“老高......还有个很小的事情我要问你一下。就是......从现在开始,我能叫你‘育良’吗?”小高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里,也是因为心中一直有此一问。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叫,为什么要特意问呢?”高育良轻松释怀地笑了。
“因为,很久以前你让我别叫你‘高书记’,就叫老高所以我一直叫你老高,十几年都没有变过,也没有想过能不能叫别的。可是现在想想,名字由父母取了,不就是为了让人叫的吗?何况我......,而且这是一个很上口,而且寓意很好的名字......” 小高又有点支支吾吾。
高育良明白了。“小凤,你是我的妻子,当然可以叫我的名字。你可以叫“育良”,也可以叫“老高”,也可以两个名字交替着叫,都随你意。还有就是,以后有其他的事情,也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都问我的意思,你应该自己拿主意,好不好?”
小高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她正想说什么,警卫突然打开了她那一边的房门,示意她探视结束。
高育良站起身来作出要走的意思,抓紧时间说道,“小高,三个孩子的近照,别忘了寄几张给我,你如果不方便到北京,咱们随时打电话或者写信。” 高育良那边的狱警也示意让他离开,他对小高匆匆报以一笑,看着妻子和来时一样悲喜交加的面容,大步走出了探视室。
小高在丈夫离去之前对他说,“育良,再见。我会很快再来看你,每个月至少一次。”从头到尾,她没有顾得上说“我等你”这样的话,可是这于她而言,还用得着说吗?
高育良跟随警卫,顺着来时的路,回到他的丙区第406号监室,而自己作为覃城监狱的服刑犯人,编号是1709。一路走来,这座监狱的环境倒并不十分阴暗,处处窗明几净,秩序井然,安全等级自然也是最高的。他的房间大概有20平方米,带桌椅床柜,独立洗手间和各种常用电器设施,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两米见方的窗户上装有七八条又粗又宽的铁栅。为了防止自杀自伤,家具等器物的所有棱角都被磨圆。房间的厚重的铁门,只有在送饭和犯人出入的时候才会开启。这就是他今后将要一直居住,直到服刑期满的地方。
这里的每天的生活作息内容也都是规定好的。高育良从探视室回去之后,再等一个多小时就是晚饭时间,晚饭后可以看电视,规定每晚七点钟必须收看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新闻联播之后可以继续看电视,或者读书写字看报纸,晚上十点钟就寝,早上六点半再起床。新的一天,也是和昨天完全一样的一天又周而复始。
高育良刚才所言非虚,从司法专业的角度来看,覃城监狱服刑人员的待遇和其他监狱相比,在生活条件和管理规章上要宽松不少,比如居住条件宽敞,伙食很实在,没有强制劳动,警卫们对待他们大致上也还算尊重。这考虑到服刑人员年龄较大而且曾经身居高位,一旦入狱心理落差难免太大,容易出现各种身心疾病和自杀等行为。但是,在审批犯人减刑假释申请,还有保外就医这些方面,明显比其他监狱严格很多。这也是因为他们曾经执掌权柄,外面的亲朋故旧依旧众多,容易出现弄虚作假,徇私舞弊的情况,所以必须加强监管。高育良很清楚,自己想要提前出去,除了好好表现,争取走正规渠道获得减刑假释之外,其余的办法并不多。
中央的反腐行动,如同持续不断的暴风骤雨愈演愈烈,毫无退潮之象。连刚进来的高育良都十分清楚,这座所谓的高规格监狱,离人满为患的一天不远了。新进来的人持续不断涌入,长此以往如何是好?或许也只有走不断扩建这一条路了。
高育良刚刚目送自己的妻子回到墙外的广阔世界,他的神思也随之不断飞驰。孤鹰岭的亡魂刚刚沉入长眠,新的生命就孕育而出,这不正是自然的奇迹吗?
世间万物一浮一沉,一枯一荣,循环往复,皆有定时。他自己早已日薄西山,下一代却如同朝阳旭日,饱含着未来无穷的希望。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高育良原本应该在今天当面询问小高,但是他却故意忽略了。这就是,两个上小学的男孩子,高寒和维桢,现在知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和姨夫姨母已经或命丧黄泉,或被判有罪身陷囹圄?他没有去问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现在无论如何解决不了,只能留待时间去慢慢解决。
这一天,北京昌平区的户外空气质量尚可。高育良的目光越过窗户的铁栅和院外的围墙,眺望远处的景色,依稀可见暮色四合,青山影影如黛,残阳殷红浸染,自然的瑰丽仿佛触手可及,于他而言却远在天边。他凝神静思,良久不曾回过神来。
这牢笼之外,有无限江山,无限人间。而古往今来,马失前蹄黯然收场的将相公卿无以胜数,他只是不足道的万众之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