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凉纸韵长

    “这盘棋,你可又输了。”此时抚须长笑的老者,正是我的师傅,一介掌世间纸墨的小官,青山叠翠中,仅我与他二人倒乐得清闲自在。我将手中捏着的一粒白子投入奁子里,又端上一杯庐山云雾:“师傅请用茶。”

师傅接了茶,细细一嘬,放下又道:“这深山老林也呆了近百年,司纸墨之事,说来既简单,也复杂……你若甘愿,倒是可以下红尘游历一番。”

    师傅从前,常常与我讲红尘之事,如此也便应了下来。

    (1)宣纸走笔搁一半,谁肯泼墨还?

    若到凡间,自是不可真身示人,元神便寄居于一卷宣纸之中。

我牵出一缕元神,细细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是一家京城里的客栈,只是这里不过一间狭小的屋子,仅一床,一桌,想来应是最下等的房间了。桌旁坐着一眉目清秀的少年,衣衫的布子半旧,想来是某个家室贫寒,进京赶考的学子罢。心中暗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鹜。

    等待开科考试的日子,他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或临摹字帖,或捧了经书挑灯夜读。

    那一日,他仍在屋中习书,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嚣,不一会儿,一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破门而入:“这个房间恰好空着,本少爷就拿这里当库房好了。”

    “这位少爷,这是我的房间。”他眉头微颦,冷声道。

    “你算什么东西,本少爷若愿意,整家客栈都是我的!”那少爷不屑地哼道。

    所幸,客栈里总有些旁的大人家里的学子还算有几分正气,吵吵嚷嚷了一阵,终是不曾将他逐出屋去,我却分明瞧见,他衣袖里紧紧握着的拳头,许久不曾松开。

    那夜,他依稀的梦呓中,一句低低的喃语“你一定要等我。”我不知那个“你”究竟是谁,大概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待他赴考回来时,一双眸子清亮得灼人,我揣度着,大抵考得是不错的,又或许,有几分私心期冀着如此。

    等待发榜的日子,他并非出门,却不是忙着策论文章,而是水墨画了。若是他不参加科举,作个画师倒也不错。单薄泛黄的宣纸,摊开,笔锋游走,墨痕苍劲,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青山寂远,旋即是泼墨般的浮云,青烟……

    我忽然想起师傅说:“纸虽然脆而薄,却是承载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以痛快淋漓,只有人和纸,肆意,潇洒,笔尖触纸的感觉,到底和一切是不同的。”

    放榜那天,他在屋子里画着半枝海棠,忽而,马蹄声近了,几个人匆匆拥着他出去——他将画好的海棠揣入怀里——那帮人是顾不得那么多的,嘈杂地叫嚷着,从那些人口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段子岚。浩荡的人马簇拥着他,喊着 “状元”的字眼,我心下欣喜,回身瞥了一眼那些旁的学子,曾刁难过他的那个富家子弟露出几分不屑,掩饰着眼中的嫉妒。

    好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面圣前,他依旧是日日画着花鸟鱼虫,只是,我总感觉这些画和之前不同了,纸不再是之前暗淡的颜色,而是洁白而柔韧的。可却莫名地多了一分刻意的呆板,我想,莫不是宣纸不同,画便不同了。又或者,纸总是相似的,作画人的心境却变化了。

    拜见皇帝那日,他奉上了一幅锦绣江山图,自然惹得皇上好一阵夸赞。

    “着,为明月公主驸马。”一旁立侍许久的小太监立即上前一步,掏出准备好的圣旨,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上。

    却不想,他直直地站着:“皇上,草民已有妻子。”

    “你可知,圣旨不可违,朕的话,即为圣旨。”

    “是,草民,领旨……谢恩。”我分明见到,他袖中的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终究有什么是不一样了。世情恐怕就是如此,有人拼尽一切想要得到,却得不到;有的人轻易得到了,却不想要。天差地别,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写下的一张纸罢了。我记得师傅说:“纸原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世人却是分的。世人如纸,红尘似墨,染了墨,便定要分出个黑白了。”

    和公主成婚那天,他从怀中掏出那珍藏许久的海棠图,指尖微动“嘶——”纸裂开一个口子,一下,又一下,撕完这一张,他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从前用过的宣纸,“啪——”灯烛摇曳了下,火舌渐渐吞噬了宣纸的一个角,旋即蔓延——那卷宣纸,湮没在火光中,风一吹,再也没有了痕迹,我突然想到,人死了,也莫过于此罢。

    宣纸一毁,我只好离开。

    “师傅,后来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结局,譬如当年师傅讲的话本子,或喜或悲,总该有一个结局,师傅只是叹息不语,慢慢地,也就淡了。

    (2)暮色潇湘油纸伞,待谁长相伴?

    “纸扇,原本该是简简单单的白色的。这世间之中,至纯至净之物便是纸了,草木为魂,天地为灵,寄托的并非是繁丽辞藻,而是,一种皈依。”

    我当时,不懂得师傅的话,后来,便懂了,却又希望不要懂得。

    我疑惑师傅为什么会让叶棠月寻到这里,直到她吐出那个名字——“段子岚”。我未曾知道话本子的结局,却知道了话本子的开头——这是一个俗套的开头,也许是司命写的时候犯懒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开始,却不曾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结局。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但竹马没有回来。

    师傅说:“那是你要的结局。”

    所以我入了叶棠月的梦,元神这一次,寄居在油纸伞里。

    打伞的女子,淡淡眉眼,青丝半绾,我知道她是叶棠月,眸子中,还不曾有那般看透世事的苍凉。

    渡口边,丝雨潇潇,段子岚立在船头:“等我回来。”

    他信誓旦旦,她低眉浅笑,隔着朦胧一层雨幕,宛若纸中侣,画中仙。

    他走了,她常常带着这把油纸伞去渡口畔,纤纤玉指抚过伞面,我总觉得,那一幅青黛远山,隐隐有些像当年我见到的,段子岚画得最好的那一张。听她喃语,这伞面,是他亲手画的。突然间,我又想到师傅手中那洁白的纸扇。

    他迟迟不肯回来,于是某个雨天,她登上了一艘乌篷船,手中,仍打着这把油纸伞。

    京城繁华三千,她甚至不用打听,城里的各个茶馆,状元公,驸马爷与明月公主一见钟情,伉俪情深的故事早已传遍。

    她孤自一人,茕茕孑立,明月楼下,等了他整整三个时辰。

    到底,她见到了他。

    “段子岚,别来无恙。”她嫣然一笑,惊艳而凄凉,“我是来归还你的纸伞,你说,此伞,为吾妻所画,故民女特此送还。”语调平淡得仿佛说书人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此时,她握着油纸伞的指尖,触手寒凉,一如当年段子岚撕碎那卷宣纸时,手指也是这般冷得彻骨。

    此后的时日,我冷眼旁观地看着,段子岚频繁地出入那家曾暂住过的客栈——曾经同住的学子,此时已是他的党羽。步步为营,沉稳算计,不露声色地和各种人把酒言欢,套出他想要的东西。一袭淡蓝色的蜀锦云缎的衣衫,依旧是风姿翩然。眉目间,却已是棱角分明,不复当年。

    我亲眼瞧着当年刁难过他的富家公子跪在他的脚下苦苦求饶,他嘴角微勾,笑得冷漠而讽刺,后来,我见到了那富家公子的尸体。到底,低估了他的野心。除却权势滔天,他更想要,整个江山!

    逼宫,弑君,烽火狼烟,刀光剑影,谋划隐忍,一朝利刃出鞘,转眼间,天下尽作指尖棋,落纸为局,他畅然快笑剑指从前的帝皇:“圣旨不可违,从此,我说的话才叫圣旨。”

    “其实,朕早该料到,朕毁了你与叶姑娘的誓约……”

    “你错了……我恨你,只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并非那般不甘愿作驸马,是你,戳穿了我的野心。再干净的纸,染上一滴墨,就还会有第二滴,第三滴……最终,将万劫不复。”

    剑落。他目光投向角落处,一柄折断了伞骨的油纸伞。“若非,你执意毁去我最后的念想,或许,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

    伞面里,原来是纯白的,如他的两鬓一般,皎洁如霜雪。

    (3)落纸晚棋凉

    “师傅,后来呢?”

    “后来,已经不重要了。当初的少年,尚未开始,就已经老去。世事如同一个染缸,再洁白无瑕的纸,时间长了,也就染成了墨黑,可惜,无论什么样的纸,都是为墨而生的。”

    不是所有话本子,都有一个永远的结局,纸染上了墨,就再也褪不去了。

    我手中白子“啪——”地滑落,棋盘上,黑白分明。以纸为盘,书一场无关成败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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