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早市

车子哐哐当当了半天一夜,在天地尚混沌的时候到了我们那个只停留两分钟的县城小站。

过两天就是中元节,七月半的天老家已经有初秋的感觉了。我被列车员叫醒时,也尚在混沌当中。就着车厢中的一点亮光,我把行李收拾好,便匆忙地下了火车。

站台上白得有点冷清,一两个操着普通话,穿着制服的人在站台上来回巡视。从几列车厢中只稀拉地下来几个人,都缩着脖颈朝小站唯一的出口迈着步子。

天还太早,我没让父亲来接我。火车站广场上停了几辆早班公交车和一些拉客的车子,打开得车灯隐藏在黎明前朦胧的细雨中。我裹紧了衣服,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老家比成都实在是要冷一些。

到了小镇才六点多钟,雨还在下,没有要停得意思。镇上陆续有卖早点的铺子开始营业,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穿着雨靴走在积水的路上。我看见已经有人穿起了春秋天的薄呢子外套,而我带得衣服只够适应成都的天。


镇上的老街


老家的集市开得很早,这个点已经陆续有些人挑着担子来了,这些人都是附近几公里的村民,一大早走路过来的。

先前我们那里这样挑着担子卖菜的人有很多,现在已经很少了,只有那些常年在老家且年长一点的人还在卖。

有个离我家几百米远的邻居,算起来还是母亲家那边的远亲,她是一直做这个的。她家门口有一块一亩多的地,被分成了八九块小的,节气好的时候种了二十几种菜。儿女常年在外地,家里就她和老伴两个人,菜吃不完,只好拿到街上卖。

夏天早上四五点钟她就起床到菜园拔菜,夜露重,地还是湿哒哒的。摘好菜,再用稻草捆起来,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装在菜篮子里,两头挑着,步行两三里路就到了镇上。

有一年春节我在大伯家里碰到她,看见她的几根手指佝偻地攥在一起,没有办法伸直。手心的脉络像张开得爪子,往手背深褐色的斑点处聚集。

在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我想起了已经有两亿多年的丹霞地貌。那层岩石被时光冲刷,模糊了初生的样子,一条条,一缕缕的纵横在高原上,任它是西北风,任它是东南风的吹着。

一个人,在他短暂又急促的一生中沉淀下来的,一定有岁月这个老者留下的足迹!

镇上有条街是专门用来卖菜的,原先只有这些零散的庄稼户,后来慢慢有了些常驻的菜行。那里的菜都是从外地进的,一堆堆地码在那里,围成大半个圈,只留一个口子方便进出。

跟这些菜行比起来,庄稼地里的人种得菜,竟少得可怜。一家一户只挑着菜篮,或提了个篮子,装些时令菜蔬来,且几家几户卖的都是差不多的式样。但街上的人还是照样喜爱从自己老家的土地上长出来得菜,基本上这些人一上街,就没有还按着原样再挑回去的。

我背着包走进了一家常去的早餐店,店里的老板娘正在督促她的孩子吃早饭。我喝了一碗胡辣汤,又嚼了一根发得蓬松地油条,身体瞬间暖和了许多,便又想走到雨里去看看。

东方伸出得太阳,捅破了晦暗地阴雨天,从南北东西来的人使老街越发地热闹起来。

集市上已经满满的了,虽然还飘着雨,起早准备来的人还是来了。去超市买好东西,我拎着大包小包躲在老街一个未开门的铺子伸出得屋檐下躲雨。

这条街在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线绕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上,横穿在路边的广告牌上,跨过一条又一条街,这样纠纠缠缠,它终于还是回到了电线杆上。

拉得高一点的电线上停了好多麻雀儿,不仔细看,以为只是一些黑点点。它们倒都不畏惧这雨的,一会飞来几只,一会又飞走几只,起起落落间还是没有见多也没有见少的样子。

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来往的都是熟人。看他们彼此间点头或握手寒暄,我显然已经成了一个异乡客。从我小时候起,我们那里的人见面都习惯握手,以前觉得是件极为平常的事,之后出去了,才发现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在乡下这种地方真是罕见得很。

先生说,你们那里的人爬个山还穿着皮鞋上去。我是不大注意到这些的,只是那些即使是走了几里山路的人,你在他的后脚跟上都看不着一点泥巴,却着实让我诧异得很。

这条老街上的房子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镇的北边修了很多套商品房,南头开了几家大型超市,西边盖起了几栋别墅,东边是一排排商铺,只有镇子中间,还有这条老街上的老房子在细雨中屹立,成为我唯一可以回忆的地方。

早市收得很快,九十点钟再上街已经没有什么好东西买了。农民都起得早,谁顶着太阳再挑着担子来,是会被笑话的。

我看见父亲的车从南边那段积水的路上开过来。雨还在继续下,电线上的麻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躲雨的这家铺子也开始准备营业了。

来一座陌生的城市头一件顶要紧的事,大概就是去逛逛他们的早市。

刚来自贡的第一个周末,我不小心闯进了这里的一条集市,几条街道都被摆满了。我们走进去和当地人一起慢慢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买点什么,只是被人推挤着向前。

西南地区的人们都喜食用菜籽油,但凡遇到这样大规模的集市,一定有几个小型的榨油机横亘在路边。琥珀色的油从机子里漫出来,流进透明的塑料桶里,整条街都漂浮着菜籽油的香气。

机器旁一般都围有三五个人排队,他们左手拎菜,右手还要腾出来提这么一大桶油,有些还一次提两桶,就这样欢喜着走走歇歇地回家去。

这边的早市要开得晚一些。我左顾右盼,只见到人头在迂回点动,水果摊的喇叭里播放着已经录制好的“好甜,好甜”地吆喝声。因为说的是四川话,不比普通话那么坦荡,听起来宛转悠扬,悦人心目。

早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买菜和卖菜的。一个摊子接着另一个摊子,一条街挨着另一条街,一座城连着另一座城。

好一片人间烟火,恍惚中我已经立身在老家的早市中。一个小女孩拽紧了母亲的衣角,亦步亦趋的跟着。

已经是上午了,卖菜的农人把小板凳跨在菜篮子边上开始返程。他们在路上也会捎带点东西回家的,家里可能还有个把半大孩子,前一天晚上就嚷嚷好的零嘴不能给忘了。

菜市歇了,集市上的人越发少了。我坐上父亲的车子慢慢驶离了老街,往家的方向走。我侧身从后窗那里望着愈来愈远的老街,回忆也仿佛从一个跳到另一个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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