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尚未充分地发扬儿童的天性,让少年时代充满足够多的欢声笑语,就在小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一所本直辖市的私立初中念书。上海是焕发青春的城市,以它的各种形式美与相对温和的气候(当然也有酷暑当头的时光),出色地证实了生活在这里是多么宜居。这里的道路不宽,两侧绿树茵茵,旁边一般都是外饰翻新过的房屋,蓝天白云当头,每个路口都有便利店,穿着蓝绿相间工作服的妇女站柜台前等候着顾客。上海为每种特殊需要留有余地,考虑到各种可能性。百合福和山鼎鸡并存一街,崔记牛肉面和金钱豹互不排斥。北京沉郁厚重,胡同交错,红墙倚立,朝廷六部的大楼严肃地站在路口,马路宽大而有栏杆阻挡,就像御道一样,通行只能穿过立交桥。这两者的人间烟火情状,高下立见。反正汪峰唱的《北京北京》,抱怨的是在北京迷茫,在北京死去,可没对上海有什么微词。
但这不意味着我在上海就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只有学有所成,进入所谓的好大学,才是实现了我们这个年纪普遍认为的人生价值。但通往大学的道路漫长而枯燥,需要读完五年小学和七年中学。应试教育的绳索在上中学之后套得更牢了,上海的家长在催逼子女教育方面,颇有孟母三迁的精神,并不比别的省市怠惰。中学生活打断了一生中最美好、最无拘无束的时光,是强迫、是娱乐的荒漠、是精神的羁绊,是刻板的每周测验,是干巴巴的定理和教条。特别是这个私立初中,习惯用难度很大的东西来教导我们,以至于我每次下课都急不可耐地到走廊透气。跟鲁迅对待三味书屋的态度相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惹是生非,不听课,乱考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不暇及远的2010年、2011年,我可没觉得文凭的分量有多重,单纯的叛逆成了生活的主流。我的父母用密码锁了电脑,当时XP系统是可用进入安全模式避开密码进入电脑的,我就用这种办法下载了一些PC游戏,背着父母偷偷地玩。三国志9、钢铁雄心2,以及一些QQ棋牌室,都是我当时玩的主要游戏。当时流行网文斗破苍穹,这种鬼神之言,亦封神榜之流,我不感兴趣就没看。PSP尚未退伍,春秋游别人都玩怪物猎人就我没有,令不甚欣羡。
不过,叛逆是主流,但并非全部,一些小学时播下的种子,开始在中学生根发芽。中学以外的世界可没有什么三角函数、什么要背的英语作文。2009年偶然发现的《明朝那些事》如暗室开灯一般,一下子激发了我埋头历史的故纸堆的欲望。《明朝那些事》语言朴实诙谐,使我们现代人代入到了古人的社会生活中,比如你可以去看它怎么写海瑞的。《明》与《三国演义》类似,是历史知识生产和传播链的下游,乃“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但是当年明月另辟蹊径,紧紧扣着历史活动的主体“人”这个核心,用人的命运的风云诡谲之变折射历史大势之浩荡不可逆转,这个骨架撑起了书的脊梁,赋予了它不同于寻常天涯煮酒论史帖子的价值意义。
于是在2010年以后,我就经常搜罗一些和历史有关的书。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狂热劲头自然是无限的。有些新的东西闯入了我的世界,打个比方,历史的偶然和必然的辩证,是什么样的逻辑关系呢?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刻》里,将拜占庭的陷落归咎于一扇没有关闭的凯尔卡门;他还用华丽的铺陈笔墨,极力渲染滑铁卢悲剧的偶然性——如果格鲁希的军队及时驰援,皇帝还会引咎退位吗?我国历史教科书反对英雄史观,用历史的必然性去批判茨威格的感慨,然后把历史的演进过程,归于生产力发展导致的阶级斗争。但教科书既然尽信马克思之言,为什么还会在绿皮世界史教材提出文明史观?为什么在这里还要重弹《东方专制主义》的地理决定论的古调?计量史学——这么一个新颖独特的事物,被金观涛的书里面唬得读者一愣一愣的,究竟是科学的衡量,还是脱离了定性去定量的无稽之谈?
在我看来,我比较认同下面的说法——如果我们相信了茨威格的文学语言,将人的主观能动看作是历史的主体,就好比认同了古代的谬论,认为是力推动了物体的运动,没有力就没有物体的运动。但实际上,没有摩擦力,物体会始终匀速直线运动,力是维持运动状态的原因。人的主观能动,不是历史趋势的原因,而是短时段历史变动的原因。由人的主观能动构成的结构,才是推动历史长时段发展的发动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微小个体的人,只是以肉眼浅薄地看到历史趋势裹挟着自己前进,但他本身不是历史的推动者,是历史环境这个结构诱使他作出决定,影响短时段历史变化,无数个短时段历史变化,促成了长时段历史趋势的变化。你可以把历史变化看成是化学反应,氢氧化钠和盐酸混合生成食盐和水,我们都只是充当钠离子的角色,是混合的结构才使得我们钠离子产生了反应。
因此,所谓历史的偶然和必然的对立,所谓英雄史观和唯物主义史观的对立,是伪命题。偶然是短时段的变化,但有更多相同的短时段变化因素在后面起着间接作用,使得这个比较突出短时段变化成为了导致直接结果的必然,只不过这个短时段变化是由作为微观主体的人来推动的,所以给人以“人才是推动历史变化的主体”的错觉,给人以偶然之感。实际上,不存在偶然的说法,也不存英雄史观,它们都被包含在了长时段理论里面。
当然,这是我现在的看法,不是我作为一个小毛孩的看法。在中学里,我的这种盲目的历史狂热却具有某种荒诞性。中学里时常沐猴而冠地装腔作势,想着我“历史多么厉害”,然后意图压别人一头,这种虚荣心多么可笑!历史是形而上学,是道,没有形而下的器,道就无从谈起。我从未听说有谁仓廪不实而知礼节,颜渊这样的人有几个呢?大概从2012年秋天以后,我就认真学习了,毕竟已经拖不起时间。2013年,我考进了一个尚可的学校,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