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风刮了整整一天了,刮得太阳没了,刮得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敢露面,天像老旧的铁锅扣在头顶上一样又黑又沉重。尘土从破旧的窗户大大小小的缝隙里不停地钻进来,刚擦干净的桌面转眼又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紫红色的木地板早已变成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灰色,那是被我用拖把划拉成那样子的,笨重的拖把我实在拿不动了。算来我已经过了八十八个春夏秋冬,变成了娇气的易碎品,不小心哪里就会被磕碰出毛病来。
窗户吱嘎嘎响起来,又是一阵大风来了。谁家窗扇“啪、啪”猛烈拍打着窗框,玻璃哗啦啦落到地上,刺得我脆弱的心脏直颤悠。这家人真是粗心,这种天气还不把窗户关好了。
哎呀我忘了,这栋楼的住户大都搬走了,只剩三四套房里还住着人,我这个单元上下四层十二户也只有我这一家还坚持留守着。
挂钟敲响十点钟,老三一家还没回来,风嗷嗷的好似鬼哭狼嚎,刮得我浑身发冷。
不等他们了,先去休息吧。
我用力拍打了几下落满尘土的被子,“阿嚏!阿嚏!”床上忽扇起的尘土直钻鼻孔,第二个喷嚏差点闪断我的老腰。我一手拄着床,一手扶着摔伤留有旧疾的腰,缓了半天才能动弹。我转动臀部,慢慢坐到床边,试探着抬起一条腿,接着抬起另一条腿,双手撑住挪到合适的位置躺了下来,拉过枕头边的治疗仪敷到痛的地方。
恍惚中传来老伴的声音:“夏老师,小心一点儿,你不年轻了,不要那么心强,脏就脏点吧。”
老伴坐在他生前喜欢的那张靠床边的单人沙发里,双手扶在膝盖上,身体略往前倾,带着关切的眼神看着我。
“老喽,干不动啦,年龄不饶人啊。尹老师,我伺候了你们老的小的一辈子,快90岁了。一转眼你都走了十几年,孙子也都长大了,我实在是没有心力再管那么多。你今天怎么想着回来看我啦?”我喃喃地说。
“这种天气,家里没人我实在不放心呀,来陪陪你。”
“哎呦,你在世的时候都没这么关心过我,我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那时候你还年轻嘛,现在不同啦,在世的日子要按天数着算了。孩子们都忙,顾不了那么多,老伴老伴,不就是老来相伴。好了,我就在这看着你,踏实的睡吧。”
第二天早晨醒来,感觉腰好多了,昨晚的那一阵岔气,热敷之后基本恢复了过来。
我和往常一样六点钟起了床,拄着拐棍到厨房将一大盒牛奶分别倒进四个玻璃杯,三个杯子放到微波炉中加热,儿子的那杯先搁台面上,他起床晚。我随后放上蒸锅加水煮鸡蛋,上面馏上昨天媳妇买回来的包子。
媳妇也起来了,手脚麻利地打扫卫生,一会儿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地板又变成了原先鲜亮的紫红色。虽说这栋楼现在破败得不成样子,木地板也被踩得不平整,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凹点。几十年前,这可是前苏联设计的学校里屈指可数的条件最好,房屋面积最大的专家楼,当年我们住进来时,引得多少人眼红啊。
孙子还没有起床,我推开他的房门,床上只见棉被不见人,被子中间鼓起来个包,这孩子又是蒙头趴着睡呢。
我拍着他圆滚滚的屁股,“一、二、三、四、五”,孙子猛地拱出来:“奶奶,我说过多少遍,别打我屁股,我是大人了!”
“好!好!好!奶奶又忘了你已经上初一了,是大人了!”
我把他的衣服递过去,孙子边穿边说:“奶奶,昨晚我们回来的时候,我听着你说梦话啦。”
“奶奶和你爷爷聊天呢,你们不在家,爷爷不放心奶奶,就回来陪我了。”
“嘻嘻,奶奶睡糊涂了。”
我和孙子、媳妇一起吃了早饭,媳妇将被褥都扛出去晒到太阳底下,然后带着孙子一起出门,她送孙子到学校后再去上班。
儿子起床了,我把他的牛奶放微波炉里,又打开火将包子再馏热点,早饭摆到餐桌上后,慢悠悠走出去晒太阳、遛弯。
今天是个好天气,明亮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刚冒出嫩芽的树梢上面,昨天风刮的满地落叶和垃圾,已经被早起的清洁工打扫得干干净净,花园里盛开的红色、黄色、粉色、白色的月季被大风摧残得东倒西歪,我弯下腰将手能够得到的那些花枝扶正,用拐棍压了压它们根部的土:“乖,多好看呢,好好开吧。”
我后背朝着太阳,被晒得暖洋洋的。我把拐棍立到篱笆边,双手相叠掌心向上大拇指轻触,结好手印放在小腹前面,闭上眼睛,面对满园的花朵深深吸气到丹田,停顿一下缓缓吐出来。我的心放空了,没有了身体,没有了自我,完全融入虚空之中,这个感觉好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围绕着我的气场发生了变化,身边似乎多了个人。睁开眼睛一看,果然老三站在旁边:“吓我一跳,过来也不叫一声。”我抬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
“我喊你了,你太专注没听见。我去上班了,中午请人吃饭,不回来。”
“行,喝酒控制着点儿,别过量了!”
四十多岁的老三,比老二小七岁,比老大小十多岁。他出生后家里条件比老大老二小时侯好,又是最小的,得到的关爱比哥哥姐姐都多,所以从小就胖乎乎的。他这些年做生意总在外面吃饭,加上以车代步缺少运动,越来越富态,看起来就像一个大肉球。我一直担心他的身体,老是提醒他注意饮食、多加锻炼,可说多了人家嫌我唠叨,一开口他就转身走开。
三个孩子中,女儿毕业分到个好单位,虽说经常加班,但收入高有保障,女婿又有本事,她们一家最让我放心,这不他们两口子趁着送外孙女去澳洲留学,顺便旅游去了。
早年大儿子在一家工厂工作,可他怕累不想吃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向宠孩子的老伴,帮着他建了个小工厂,专门生产老伴的一款节能专利产品。老大自己下不了功夫,但是工人出身的大儿媳能干啊,她父亲和弟弟一起给他们帮忙,厂子做得风生水起,儿子只是负责招待客户和签合同。大儿子一家买了几套住房和几间铺面,给老丈人和小舅子也都买了大房子。现在六十岁的大儿子把厂子交给小舅子管理,两口子住到海南享受生活去了。
最让人心疼的是这个小儿子,老伴也帮他建了个小厂,但老伴手里的其他专利成果都投资太大,不适合小规模生产,只能找一些快消品让他制作销售,这些年一直随着市场变化不断地调整产品。老伴在世时帮着他一起做,突发脑溢血去世后,小儿子只能独自经营,所以他和老大比起来就辛苦多了,到现在都舍不得掏钱买房住,一直和我住在一起。也好,身边有儿子一家陪着,我心里也踏实。
我借着拐棍的力量绕着花坛走了两圈,自从一年前摔倒伤到了腰,就离不开拐棍,以前我每天早饭后都要去校园运动,然后到阅览室看书看报,现在远一点走不动了,只能在家门附近转转。
我慢慢踱出家属院后门,这条和校园之间的便道是个天然形成的农贸市场,每天上午都有好多郊区的菜农和小商贩售卖新鲜肉菜和各种副食,人来熙往非常热闹,学校的教职工一般都在这里买菜。
我挑了两条顶花带刺的黄瓜,一把四季豆,一条鲈鱼,半斤瘦肉,回家休息了一会儿,将菜洗好控水,闷上米饭,等儿媳妇回来炒菜。摔伤前都是我做好饭等他们下班回来吃,但现在干不动那么多了,只能帮着做点儿准备工作,尽量减轻孩子们的工作量,节省点他们的时间。
媳妇进门后洗洗手马上就炒菜,我盯着孙子先吃饭,漱口、午休,然后我和媳妇再坐下来慢慢吃。
吃完后媳妇将碗筷放到洗菜池泡上,我午睡起来再去洗,媳妇下午要上班,也得休息一会儿。
下午四点左右,我正洗碗时,门铃响了。我除了走路比较吃力之外,耳不聋眼不花,牙齿也基本完好。
来的是基建处帅帅的大男孩小李,不用问我就知道他的来意。
“夏老师您好,我又来了。”小李笑嘻嘻地说。
“今天来还是那件事情,领导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只能不断来烦您。”
“我明白,这是你的工作,应该来,应该来。哎,我儿子怎么也不想搬到二分部去住,我说服不了他。那边确实是比较偏僻,他们上班和上学都不方便,这是实际问题啊。”
从前年起,学校开始将本部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砖混楼陆陆续续拆除,在原地盖起32层的高层住宅,套内面积也增大几十平方,原住户都给调配到近年来建的一、二、三分部,比起位于市中心的本部来说,那三个分部实在是出行不方便。
大儿子和女儿条件都比较好,老伴在世时就决定了将这套房给老三,他们也都没意见。所以老三不同意搬,我拿他也没有办法。这个家以前是老伴做主,老伴去世后,两个大孩子各忙各的,不怎么管家里事,所以老三就接手拿主意了。
“夏老师,房子是学校分给您和尹老师的,尹老师不在了,校方只能对您,您家里其他人不是学校的教职工,我们不会和他们对话。这栋楼剩余的那几户都已经做通工作,他们已经开始装修新房,很快就会搬家,到时候可就剩您这一家了。”
我的老脸火辣辣热起来,我和老尹都是多年的优秀教师,我是哲学院党总支书记,老尹是化工学院教授,他的专利数量在学校教师中屈指可数,给学校赚了不少钱,当然,我们也拿了不少奖励。可现在,我们怎么就成了个钉子户了?
我在学校整日抓思想工作,口若悬河和大家谈心,人们都佩服我伶俐的口才,缜密的逻辑,高尚的思想觉悟,可这些只要一进我的家门,统统都没用了。
老伴做项目时,大部分时间吃住在实验室,我中午下班做好饭顾不上自己吃,安排好孩子们就得给他送饭,盯着他吃完回来自己匆忙往嘴里扒几口,收拾了家里的残局之后去上班。下午给老伴送完晚饭之后,一边做家务,一边还要看着孩子们做作业,那时真是从早忙到晚。
在孩子们的眼中,成果频出的爸爸是他们的骄傲,只会对别人夸夸其谈的妈妈,在家里就是照顾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的准保姆,没有存在感。
就说这次搬家的事情,校方发了正式文件,从校级领导到学校的那几位院士,都统一按照文件执行,不搞特殊。
可是老三一直企图以老伴给学校带来了不少经济效益为借口,想要留在本部,而且要求要比现在这套三房多给一间,置换四房两厅。我说破了嘴也没用,他根本不听我的。
我将桌上的干果盒推到小李面前,抓起一把塞到小李手中,接着又剥了个桔子递给他:“小李呀,请你理解我。年纪大了说话没有分量,况且现在身体不好,生活需要子女照顾,所以我——”这话说得我自己听着都没有底气。
“嗯,我理解您,您和我奶奶岁数都差不多,我了解老人的想法,所以每次来也都是想让您尽量和子女好好商量,不要闹得不愉快。”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想想看有什么办法能说动儿子。小李啊,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只能放低姿态请求小李。
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睡意,翻来覆去脑中乱纷纷,想法接连冒出来,但又被我一个个否决。老伴坐在沙发上盯着我,我忍不住抱怨他:“尹老师呀尹老师,你别光在这里看着,你说怎么办呢,给出个主意呀。我在学校也是高级职称,还是中层干部,可在家里怎么就混成个没有地位的保姆了?”
他像往常那样抬起双手叉开手指梳了几下头,说:“唉,老婆子,都怪我把孩子宠得太厉害,没在他们面前树立你的威严,现在他们都这么大了,更不好说了。要不这样,让两个大的给老三做做工作?”
这倒不失为一个处理办法,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出其他的辙:“嗯,我明天给那两个打电话,让他们劝劝试试。”
半夜破旧窗户吱嘎声和外面窗扇拍打窗框的啪啪声将好不容易睡着的我惊醒,又起风了。每到春天,这西北风一场连着一场,光刮风不下雨,漫天的黄土让人睁不开眼,呛得人喘不上来气。
我慢慢起身,拄着拐棍尽量轻提轻放,可脚底的木地板还是随着脚步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在黑魆魆的夜里,显得有些瘆人。儿子房中传出翻身的声音,媳妇低声咕哝:“在这住到什么时候啊,烦死了!”
我去完卫生间,又喝了半杯热水,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空气中漂浮着尘土颗粒,鼻子里又灌满呛人的味道。我缩进被子,将全身紧紧裹住,嗷嗷呼啸的风声被隔绝到外面,被窝里温暖、安静,可令我呼吸不顺畅,我将头顶的被子打开一条缝隙,让空气流进来。
无意间碰到了左手背上一块凹下去的疤,我将右手大拇指放在上面,慢慢摩挲着,感受着和周围皮肤的不同。
“尹老师,你还记得这块疤是怎么来的吗?我五十岁那年过年前,离年三十还有两三天吧,那天上午我炸了一大盆油饼和好多酥肉,最后炸鱼。那条鱼不甘心被高温油炸,刚放到锅里就蹦起来,扑棱棱油就飞了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脖子、手上,我疼得大声直囔,你坐在沙发上屁股都没挪窝,只让闺女过来看看我是怎么了。唉,那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见我到处油汪汪的红斑块只是傻傻地看着,我边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洗,边吩咐她给我拿牙膏。我冲洗完了自己抹上牙膏,你看见我面目全非的脸后只是说让我下午去校医院看看开点儿药。尹老师,那次我真是寒心呀。多亏中午我侄女正好来家里,跑回去拿了一瓶獾油来给我擦上,所幸只有这块最大的烫伤留下个疤,其他地方的都好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老伴一声重重的叹息透过被子传进来。
“说到侄女,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她在楼外遇到闺女擦自行车,进来又看见你帮我往米饭里搅甜酒曲,她惊奇咱们家的人那天怎么都那么勤快。我说呀,咱们家百年不遇的事情,让她一下子都赶上了。”
我和老伴絮絮叨叨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可六点钟还是按时醒过来。
我爬起来,头发昏,脑袋里面闷闷地痛。
我还是像往日那样坚持给孩子们准备好早餐,等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离开家后,就慢慢走到菜市场买了几样新鲜的菜,回来又睡了个回笼觉。
睡觉起来洗好菜控上水,闷了饭,时间刚到十一点钟,趁着现在家里没人,我先给大儿子拨通电话。
儿子和媳妇在海边散步,透过话筒可以听到哗、哗的海浪声和小孩子们的嬉闹声。海边的空气可真好啊,湿润干净,氧气充足,儿子是选了个好地方。
大儿子说他会抽空给弟弟打电话,让我不要太担心,学校不像社会上的单位,做事很文明,不会停水停电,也不会强拆,一直住着不搬也能够保证正常的生活。
放下电话,心口像压上了一个磨盘。我接着拨通女儿的电话,女儿一家正在悉尼的一个温室观赏稀有植物。她说我这个年龄在学校也只能换这一次房子了,为什么不趁机争取好点的条件呢,还是听老三的话,不要轻易松口。
电话刚挂断,信息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响起,女儿发来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植物照片和视频。现在哪有心思看这些呢,这两通电话让我对儿女们的失望又加了一层。他们这都是逼着我当老赖呀。我作为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具有高级职称的重点高校中级干部,我的觉悟不容许我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能在我即将到达人生终点时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午饭后,我把老三叫到我的卧室:“三儿呀,小李又来找我了,说楼上其他几家已经开始装修新房了,咱们怎么办呢,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啊。”
“妈,不用怕,只要咱们坚持,学校一定会让步,他们总不能不拆这栋楼,等他们实在没时间了,就得答应咱们的条件。”
“你妈和你爸都是学校的优秀教职员,这样做我们这老脸实在不好看——”
“切,你八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好面子,脸面值多少钱?”
我一口气顶到胸口,眼睛一黑,几乎一头栽到地上。儿子慌忙扶住我:“妈!你怎么了?”
儿子叫媳妇端来一杯热水,两口水喝下去,我渐渐缓了过来。媳妇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对着儿子胸口重重打了一拳转身出去了。
儿子把我扶到床上躺下,确认没事以后,也离开了房间。
我辗转反侧,思虑再三,暗下了决心,对着老伴的遗像说了我的想法,老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支持你,就这么办吧!”
午休起来,我翻出存折和老伴的一摞专利证书,打电话叫小李过来搀扶着我找到基建部长办公室,给他谈了我的想法和要求。
几天后,小李陪着基建部长到家里来拜访我,说经过主管副校长特批,同意了我的意见。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不仅保住了我和老伴的老脸,也会让儿子满意,终于完满的解决了这个难题。
当儿子看到四室两厅的新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地址在本部去年新盖的高层时,兴奋地扑过来抱起我在原地转了两圈,转得我脑袋直发晕,吓得我忙喊:“快停下,你老妈经不住你这个疯劲了!”
儿子把我放到沙发上,蹲在我脚边问:“妈,你怎么做到的?”
我摸摸他肉乎乎的脸,硬硬的胡茬扎着手心:“还不是你妈舔着老脸去和领导谈的,不然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怎么办?副校长特批从预留的人才房中拿出来了一套。你的嘴把严点,在外人面前不要多说。好了,准备装修去吧,只有一个月时间,可不能再拖了。”
“好嘞,母上大人,您等着住新房吧!”
等儿子出去后,我把手袋里一张四十多万元补房屋差价的发票小心地放到写字台的抽屉里,上好锁,这是属于我和老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