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说大环境对个人的塑造影响很大。我从字面去理解,认为它也说明一个人在哪里长大,最习惯的就是哪个地方的饮食起居。
尤其这个饮食,胃最执着,最恋旧,至死不渝。
所以,一颗中国胃,不管在外国居住多少年,怎么习惯和欣赏西餐的美味,一段时间之后也必须来一顿正宗的中国餐才能一解胃的焦虑和饥渴。外国人也一样。一个吃汉堡长大的美国人,在亚洲连吃三天米饭,看见麦当劳如见了亲人,一下扑进了金色拱门的怀抱。一个喝红酒吃奶酪长大的法国人,饭后闻到奶酪香,眼睛便立刻灼灼放光,虽然还把持得住法式优雅,嘴巴上却立刻在给自己准备放开胃口的合适借口。
我家乡让众多家乡人魂牵梦萦的大概就是米粉了。
米粉有什么好想念的?这满大街都是桂林米粉店,一抬腿,在木桌木凳上落座,选好一款,几分钟端上来,十来块钱就解决了。
可我们家的米粉和桂林米粉却大相径庭。
南方盛产稻米,因而南方不少省份有米粉。但若细细比较,每个地方的木粉都是不大一样的。桂林米粉较粗,四川是米线—我们家叫粉丝,上海人叫细粉。福建的米粉比桂林的细一些,贵州的更细。云南叫米线,介于中间。然后大概就是江西的了。江西的米粉比其他地方的都要细一些。
除了粗细,各地的做法和口味也不同。川贵湘桂的偏辣,贵桂爱家酸豆角,花生,花椒。云南菜也以辣为主,而米粉却不辣,过桥米线诨素混合,以鲜美为特色。这点类似江西。江西菜喜辣,而米粉却不辣。
江西的米粉不大有名,但若真去到江西,大概会发现五乡八县,哪都有米粉。炒的,汤的。
江西各地的米粉又有区别。比如南昌的米粉,样子接近贵州米粉,但做法却不同。南昌的米粉比较硬,做好了之后是晾干了,我们叫粉干,适合炒着吃,一般是肉丝炒米粉。这炒的技巧有讲究。米粉炒之前要放在凉水里浸泡一阵子。米粉沾水逐渐变软,容易糊,但又不吸油。所以炒的时候火力,油量,颠锅的功力和时间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一个失误,粉容易糊,粘锅,或者太油不好吃。炒得比较好的米粉是干干的,不油腻,又不糊,没有粘在一起结块的。
炒米粉还是江西特别流行的夜宵。以前晚上流行夜排档。这样的夜排档没有现在练成一片的气派,基本是都是在某个街角,一位妇人或一对夫妇,支个塑料顶的棚,架口锅,放几张塑料椅子和一两张塑料桌子,经营着一两样大家都爱吃的食物。炒米粉是必须有的,然后是炒田螺,看季节。
这样的粉干和炒米粉我们家也有。但这粉干在我老家属于储备品。当地人说去吃粉绝对不是指这个,而是我们当地最具特色的南城米粉或叫水粉。
顾名思义,它不是干的,而是湿的。南城的水粉细度介于贵州米粉和四川米线之间,白色,细嫩绵软却不断,浸在汤里,饱吸汤汁的味道,筷子挑起来往嘴里一放,轻轻咬几口再一吸,连汤带粉的味道顺着鼻腔口腔再进入胸腔,胃里。你就立马觉得啊,人生一大惬意。
之所以叫水粉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粉好不好,取决于做粉用的水;还有一个是因为这粉做好后就一直泡在水里,直到吃的时候才捞出来。
我们家三面环山。其中一座山不小,有点名气。这座山叫麻姑山,山上有泉有瀑布。据说麻姑山的水特别好,所以用麻姑山的水做出来的米粉才最好吃。麻姑山的水也用来做酒,我们家乡一款特色酒叫麻姑酒,有点像黄酒又不是黄酒。我小时候喝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生产。那里的米粉不全都是真正麻姑山的水做出来的,但确实也是要好水。好水做出来的米粉细品有泉水味,甘甜;不好的水可能带酸,带杂味,就是不好吃。
做好后一般在一个大盆里泡着,要吃时捞出一些打一个结。旁边锅里水烧开了,粉结放在一个专门用来煮粉的蔑编的小粉篓里,煮的人拿着粉篓的把手,将粉篓放进沸水,在沸水里抖动几下,另一只手拿筷子将粉结搅松,粉篓提出水面,抖抖水,再放回沸水再煮几秒钟就好了。粉篓拿出水面,旁边有人已把汤盛好在大碗,粉再装进去,就可以吃了。
这粉结大小比较均一,成为度量粉多少的单位。在饭馆,在家里,人家会问,你要吃几结粉?一结大概是一两。小胃口的人说一结,男生一般要两结。
汤也有讲究。传统来说只有一种汤,瘦肉汤。
不知是以前的猪肉好还是水好,我记忆中的瘦肉汤那是香的咧眉毛也要掉了。又或者是汤的煮法。
江西菜不出名,但不乏特色,以煨出名。所谓煨是在一个封闭的容器里,以少量水,小火慢慢慢慢地入味。它不同于煮,炖,煲汤。
这种煮法的菜味道总是温温的,没有强烈的味觉刺激,美味却是一丝一缕入化的,回味悠长。
小时候的煨菜是用个泥糊的小炉子,烧木炭,上面放个小锅。后来木柴木炭逐渐消失,改用液化气罐后,这种味道就少尝到了。我离开家乡后大概只尝过一次。
那是在2004年,我和男友去老家时,在我一个大伯家。大伯早已逝世。大伯母以前和妯娌们不合,大伯逝世后反而不忘旧情,对婆婆和夫弟夫妹们温和谦恭。那年大伯母请大家去她家里吃饭。大伯母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是我的堂兄堂姐,比我大十几岁。堂姐的丈夫很会做菜。那次他主厨,不知在哪里搞来了木炭。大伯家一直在老式大宅里,厨房外有天井。堂姐夫就在天井里支了大小两个炉子,木炭烧成忽明忽暗的小火,用瓦罐,煨。一道煨小排,一道煨肉,咕嘟咕嘟在木炭上几小时,我来来回回地经过,只为禁不住那扑鼻而来的香。
肉片汤的肉要用芡粉稍稍捏一捏,嫩。汤里除了肉片,只有很少的盐和几颗葱花。一点点油花是肉里出来的,然后就是肉的本鲜。这汤不是煨出来的,但和煨的菜异曲同工,都是温婉的,悠长的。
在店里吃一结或两结粉是我们那里传统的早餐。小时候一结粉大概是几毛钱。一般学生上学早上家里来不及做饭时,家长就给孩子几毛钱去吃粉。
就粉最好吃的是和油条。米粉加油条是我们那里的共产主义。油条可以干吃,也可以揪成块泡在粉里吃,这就看个人喜好了。
后来逐渐有了小笼包。和上海的小笼包很不同。那肉也像肉片汤的肉,不是煨的,却温婉,悠长。
米粉因为要一直泡在水里,不好存放,所以都是当天产当天吃完,不留过夜,甚至不留过上午。一般粉店里的粉只供应早餐。九十点一过再要吃粉就找不着了。
这米粉属于家常早点,同时又是大场面里的重要食物。
在我老家,婚丧嫁娶,生日寿诞,都要吃粉。一般是早上一顿,或者中午一顿。这个时候,做红白喜事的东家就要和制粉的作坊订好了,人家一大早送来。
有时候是特别用来招待给帮忙的亲朋好友,东家会说:“明天早上也没准备什么,订了几斤粉”。大家就会很理解,很高兴地说:“好好好,自己人,不客气。吃粉最好。”
大概这粉方便准备,又不失美味和某种仪式感。
总之,米粉在我老家不光是一种美味的食物,它已经成了人们生活里重要的元素,成了我们那方水土的人文化里的精神里的东西。没办法去定义和描述它,可它就在那里,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过多久也总会倏忽在味觉、鼻头、舌尖冒出来,然后在喉头和心头沉下去,让你恍惚回到那个雾色清薄,翠山绿水,石板街道的地方。
大学毕业工作后就正式离开家乡了。回去变为一年一次,然后两年一次,然后多年一次。当许多记忆逐渐模糊,慢慢消散,对粉的执着却始终依旧。
外面不再有家乡的水粉,我父母每次回家乡便总给我带来很多粉干,当成宝贝一样,只给我们吃。这好歹是接近米粉的一样食物。96年第一次去桂林,发现广西居然有米粉,而且味道不错。等到若干年后上海出现桂林米粉店时,我如见到了亲人,成了汤汤粉粉的常客。
后来在国外求学,没有粉干,没有桂林米粉,当我思粉若渴时,便拿了圆溜溜的意大利面,切鲜蘑菇,加鸡肉,煮汤吃。后又来新加坡居住,这里的食档里到处是福建米粉,有鱼片汤粉,也有半煨半炒的福建炒面——半粉半面,成了我在这里最钟爱最常吃的午餐。我新加坡的住所附近有一家过桥米线店,每每去那里吃完,都心满意足。公司在上海的办公室搬到了一条美食街,旁边有家贵州米粉店,又成了我最常光顾的店。
看来,我吃遍世界美味,也逃不掉这米粉胃。可是,无论哪里的,也都只是近似,让我在最接近家乡米粉的味觉上神思一下,假装满足了我的米粉瘾。
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几年前的清明。我下午到的,放下包就四处去找粉,虽然明知道找不到。姑妈笑呵呵地跟在我后面说,要吃粉明天早上带你去一家,就在岭上面,走过去几步就到了。我当时听说粉店没有消失,心里竟感动得很。第二天早上跟姑妈去了,粉店比以前干净了很多,味道没有以前的好了,但当仍是那么熟悉的味道涌上来时,我差点涌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