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冯弟弟对自己的名字简直深恶痛绝,视之为奇耻大辱。

旁人听到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叫弟弟?不是小名?然后上下打量弟弟,笑不可抑。

更要命的是,冯弟弟乃不折不扣女性。爹妈恁地偷懒,小时候把她当作男孩来养,一口一个“弟弟乖,弟弟张口吃饭”。这还罢了。叫得顺口,居然索性户口上就填写此名。

最羡慕别家女孩芳名:小雪,采灵,华蝶,多么精彩。

弟弟觉得叫小红都比弟弟来得好听百倍。

好友采灵安慰:“其实,叫习惯了,反觉这名字讨喜、可爱,且令人印象深刻。”

对。采灵小名叫猪宝宝,这名字也讨喜、可爱,且令人印象深刻。

采灵说:“你呀,虽然叫弟弟,也不要真打扮成清秀小生么。头发这么短,一点胭脂也不搽,乍眼一看,真是个弟弟。”

说到重点了。

大约被“弟弟”“弟弟”的叫得习惯,她也真把自己当成弟弟来。说话手势都不拘小节,十足十象名男性,经常粗着嗓子道:“叫我老冯。”

采灵连叫:“救命。”


不过最近采灵发现弟弟身上有微妙改变。

她不再风风火火,咋咋呼呼。她上课开始走神,讲话心不在焉,辞不达意。

机灵的采灵经过有心观察下了结论:“弟弟,你恋爱了。”

对象是贸易学院的蒋连城。

连城每天早上起来晨跑。白色运动衣裤,白球鞋,跑起来头发飞扬,精神抖擞。

采灵不解:“你晨练已有两年,为何今日才春心动荡?”

弟弟红着脸道:“那天我一不小心摔倒,他过来把我扶起。”

原来如此。

弟弟看似象个男孩大大咧咧,其实心思也和一般女孩一样绮丽。

采灵决定做次媒人。

不料弟弟临阵退缩。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

“这有何难?大家一起晨练,说一次话就可以认识,聊两次就成好友。”采灵柳眉倒竖,“冯弟弟,我巴巴地赔掉美容觉早上六点起床陪你跑步,到底是为了谁?”

弟弟蔫头不语。

“弟弟,”采灵走上前来挽住她手,语重心长,“蒋生身材伟岸,相貌堂堂,而且为人正直向善,这样的人已经是屈指可数。”

“没错。”

“居然还是单身,简直人间奇迹。”

“没错。”

“而学校美女如云,且都如狼似虎,如果我们不先下手为强,他就可能马上成为别的女生的裙下之臣。”

“全对。”

“那么我们走。”

“不要。”

“你在别扭什么?”

“我是弟弟,我有什么魅力。”

“老天,”采灵翻个白眼,把弟弟拉到镜子前面。“你看看你,女性,21岁,芳华正茂年纪。眉清目秀,体态修长。你去看看,操场上可有第二名如此英姿飒爽之女性?”

弟弟感激地握住采灵双手:“你总是给我信心。”

“好了,不要说了。抓紧时间,我可不要明天再起大早。”

不愧是采灵。不过跑了一圈,就和连城搭上了话。

换成弟弟,八百年也迈不住第一步。

三人很自然地一起去吃早饭。

难关来了。

“我俩是医学院的,我叫采灵,你呢?”

“我是贸易学院的,我叫蒋连城。”

二人把目光一起投向弟弟。等她自报家门。

“我……我姓冯……”弟弟暗恨为何采灵不帮她把名字说了,也许尴尬还少些,不过想想也是,“我叫采灵,她是弟弟。”很容易被人当成弱智,弟弟?好像是女性么。谁的弟弟?

“啊,我认得你,你是那天跌在水坑里半天爬不起来的女生。”连城忽然想起什么,笑道。

“对对。”弟弟双目露出感激神色,没注意一旁采灵因这句话一口粥呛进肺里。

不过看到连城脸上笑容,虽有揶揄之色,却无嘲弄恶意。那边弟弟满脸喜悦,一双大眼亮晶晶地,直在连城脸上打转。两人对视,竟是旁若无人。

采灵吁一口气,她可功成身退。

第二天。

“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连城主动招呼。

“啊?她呀……她只是一时性起早起跑两步,坚持不了的。”

“这倒也是。偌大一个操场,我只看到你一个女生能够长期坚持不懈。”

“你……你……你……你也注意过我?”要命,一个“也”字,把自家心思暴露无疑。

“啊?”连城有小小吃惊,他忽然明白弟弟脸上红晕因何而来。他有小小的不自在:“对了,我只知道你姓冯,还不知具体名字。”把话岔开。

“……”

连城不明白为何每次提到名字,她都吞吞吐吐。“呵呵,不愿意说就算了。”连城胸怀磊落,但并不要求别人也如此。“那我以后叫你小冯,可好?”

弟弟期期艾艾。她渴望和他亲近,又羞恼自己芳名。踌躇之间,连城已结束这个话题。他说:“我们吃早饭去。”

从此每天清晨六点到七点,是弟弟最快乐的时光。她喜欢和连城聊天。虽然大多都是连城在说,她听。她迷恋连城神采飞扬的模样,连城怎会看不出她脸上的倾慕?一日状似无意地提及:“我那在北京读书的女友说……”

啊。这打击来得如此仓促,弟弟本就不是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这一下所有难过都写在脸上。那一抹惨白硬生生让连城偏过头去,嘴里嗫嚅,已不知在说些什么。

黯然神伤是肯定的,可是却也是在弟弟意料之中。她喜欢连城,却从未敢想得到同样回报。她只是想多一些待在他身边的机会。所以,当第二天连城以为她将不再出现并莫名有种遗憾的心情时,弟弟走了过来,脸上的友好让连城以为自己真是错会了什么。

连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存何居心。

女友言欢,自小青梅竹马。她有女孩子一切毛病:任性、骄纵、胡搅蛮缠。不过连城能够纵容。

看,爱一个人,和此人的优缺点无关。

不过言欢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她美丽,目似星芒,唇若涂丹,走在街上有百分之八十的回头率。

这张娇俏面孔养刁了连城眼光。故而纵使身边引诱不断,他依然能从容应对。

可不知怎的,他竟不能断然拒绝每日清晨和弟弟一起晨练的时光。

虽然在他眼中,弟弟尚缺乏女性魅力:她面孔并不出众,身材并不玲珑,站在人群中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这个女孩子暗恋他,他看得出来。可是奇怪,除了晨练,她绝不找任何借口接近他。其他时间他们也会在校园里偶遇。然而她只是远远颔首,然后平静走开。

连城当然不知道采灵已经在寝室里教育弟弟多次:“去和他约会啊。太容易了,借本参考书,有不懂的问题要向他请教。还有,请他帮你修一下你的破电脑。”

“嘿,医学院和贸易学院没有通用的参考书。还有,我自己的破电脑我能搞定。”

采灵只有摇头:“冥顽不灵。”

弟弟不敢告诉采灵连城已有女友的事实。她告诉自己这和自己无关,她并没有任何企图。

心里不是没有苦涩的。倒不是因为连城已属于别人,而是,她对连城完全没有吸引力。

这两者结局看似雷同,但其中的差别微妙。


故事发生到这里开始无趣,但,慢着,转机来了。

学校开运动会了。

女子五千米照例是无人敢挑战极限,当然,除了弟弟。

体育委员赵聃笑眯眯地拍拍弟弟肩膀:“交给你了。”

他向来对弟弟不拘小节,他当她是兄弟。

弟弟也笑:“没问题。”

采灵私底下曾警告弟弟:“不要和赵聃那帮人一起混,越来越没有女人味,谁敢要你?”

弟弟一笑置之。

不料这天,弟弟不走运。一向准时的老朋友提前造访。

毕竟是女孩子,再强悍那些天里也是孱弱了几分。弟弟期期艾艾地问赵聃,可否弃权。

赵聃不知就里,瞪回去:“你开玩笑?”

弟弟叹一口气,整装上阵。

才跑了一圈,就觉得腹痛如绞,下身一阵粘稠。

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弟弟目眩、口干、晕晕沉沉。

才跑了不到十分之一。

渐渐落后。赵聃急得在看席大叫:“冯小弟,你开足马力行不行?”

昏沉中弟弟抬头望去,眸子失去了焦距,看到的却是蒋连城惊讶的眼神。

隔的那样远,这眼神也将弟弟刺伤。

“哎呀,”她想,“终于是暴露了。”

可是连城惊讶并不是因为听到她的名字。

他理所当然以为这是男生调侃的称呼,弟弟的确有些男孩子气。

他只是细心地发现弟弟面色苍白,才跑了一圈就汗湿两鬓,且步履踉跄。

不,他们每日早晨至少会跑上八圈,五千米对弟弟绝不是大问题。

他走向看台边大呼小叫的男生:“她病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阁下是谁?”赵聃惊讶转头,对方面孔非常陌生。谁?谁这么关心弟弟?

不过弟弟生了病这个问题显然更加困扰他。他借来望远镜仔细望去。啊,这粗枝大叶的男生也终于看出端倪。

这时弟弟已远远落后。第四圈。

赵聃当机立断,跑上前去,对弟弟挥手,做出“停止”手势。

弟弟不是没有看见。可是连城刚才的眼神刺激了她。而且临阵退缩这个词,一向不在弟弟字典中。

她咬牙坚持。

一圈又一圈。

距离却和其他选手越来越远。

看台上学生们都发现了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钦佩的,有不以为然的。

赵聃在操场边上跳脚。

连城望着弟弟那张倔强面孔。她嘴角抿紧,下巴线条坚毅。他疑心她随时都会晕厥,一丝心疼涌起。

不知怎的想起言欢。言欢不会带病参加五千米。不不,言欢是娇滴滴的女子,她从来不参加运动会。

已有选手到达终点。正在这时,仿佛慢镜头般,弟弟在跑道上缓缓倾斜身体,倒地。

赵聃和蒋连城同时冲上前去。

弟弟已失去知觉,一手仍按着腹部。二人同时看到,少女的运动短裤上渗出一大片血迹,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啊!”赵聃脱下外套将弟弟裹住。回头看到连城,他仿佛自己出糗般尴尬。他将弟弟打横抱起,向医务室冲去。

连城紧随其后。

弟弟很快苏醒,面对两个男生面孔大窘。

这两个人也好意思不起来。

“对不起,我……”弟弟压根不敢看连城,低头对着赵聃道歉。

“你早说嘛……”赵聃拍拍弟弟肩膀,“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旁的连城看着他搁在弟弟身上的手,听到这样的话,竟不觉自己的脸已沉了下来。

这男生和她是什么关系?怎的态度如此轻狎?

他清清嗓子,对视他为无物的两人道:“总之没事就好。”

眼睛却盯在弟弟身上。

弟弟一抬头,看到他有些恶狠狠的眼光,一时间受惊过度,急跳起来:“是呀,我没事了。赵聃,你快回去吧, 运动会还没结束呢?”

赵聃却未置可否,回头把连城望望,问弟弟:“这是谁?”

“我是小冯的朋友,天天和她一起晨练的。”连城依然看着弟弟。这话却是对赵聃讲的。

“哦。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陪一下弟弟。”似乎并不在意连城的回答,赵聃非但没有走的打算,先对连城下了逐客令。

连城没有马上动弹。医务室里一时沉寂下来。

弟弟心惊胆战地偷偷瞄着这两个男生。赵聃似乎有些不对劲,平时他是不拘小节惯的,怎的今天对她如此体贴?

但她此时更在意的,当然是刚才赵聃脱口叫出她的名字。虽然以为连城已经知道,再次被这么叫还是让她十分羞赧。她瞄一眼连城,后者果然脸色阴沉,不复平时的温和模样。

“完了完了。”弟弟心想,“终于被揭穿了。”

她却不知连城此刻心绪烦乱,倒并未发现赵聃叫她的名字有什么不妥。如果开始是惊讶赵聃对她的态度,现在连城则更为她接受的理所当然而感到莫名其妙的恼怒。他也想问弟弟:“他又是谁?”但这个“他”,此刻就隔在自己和弟弟之间,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个外人。

他忽然想到,因为每天早上都要和弟弟在一起,知道她喜欢他,就理所当然认为她心里只有他。从来也不会想弟弟还会和别的男生有什么交集。可是他到底知道她多少呢?他和她不在同一个系,除了晨练,他们鲜少遇见,他凭什么认为,他占据了她绝大多数的空间?

当我们被一个人爱着的时候,就以为自己就是那人的全世界。但世界这么大,线索这么多,我们真正能占据的能理清的,又有多少?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那个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如何知晓?又如何知道那人内心,每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意念闪回?因为被爱,我们夸大了自己的存在感,但是一旦被那人否定,这存在感就荡然无存。当那人不再爱我,我便什么也不是。消失在万物的视野之外,湮没在尘事的演变之中。

连城瞬间的领悟,让他的脸色更加黯然了——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爱上了弟弟,由此生出的患得患失——我们大多数人在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都会产生失落之意。连城此刻也不过是为了自己难过。于是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

要是弟弟是如采灵那般玲珑剔透人物,也许反倒会沾沾自喜,以为连城是为了自己,生出醋意。幸好弟弟天真率直,她见连城拂袖而去,小小的脑袋还未转过弯来,只误以为他恼恨了她的欺瞒。赵聃面前她不能追上去解释,只能呆呆看着他离去。一向开朗不存阴霾的她,心里也开始难过了。

赵聃更加难过。他其实和弟弟一样搞不清状况。连城出现得突然,弟弟晕倒得突然,心中的烦闷之意更是出现得突然。看着弟弟的呆相,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弟弟脸上这是什么表情?难道……?可那关我什么事儿?”可是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的确关他的事儿。

弟弟明白自己的心意。连城虽可能暂时还不明白自己心意,但细想还是会明白。惟有可怜的赵聃,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打断了他内心不明快乐的源泉,教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看清了这世界,宣告了他整个浑噩少年时代的结束。

弟弟原本以为,只要第二天向连城诚实道歉,他俩就可以继续如从前一般相处下去。

不料第二天她起个大早,走进操场,还未来得及寻觅连城,赵聃就神奇地先出现在她的面前。

弟弟张大嘴巴:“你怎么在这?”

后者顶着明显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别扭地道:“操场是你家开的?我就来不得?”一夜无眠也没理清头绪本已叫他懊恼,更诧异自己为何发神经也要起来晨练,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天天和她一起晨练”的那小子和弟弟再在一起。

“哦。”弟弟并没多想。赵聃一扯她:“还愣着干啥,一起跑步吧。”

就在拉扯之间,弟弟看见了连城冷淡的面孔。她并不确定连城是否看见了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连城似乎朝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再细看时,却又毫无痕迹。她想冲他招手,喊“我在这”,可是,连城却向相反的方向跑远了。

偌大的操场,他们竟未能再次相遇。


弟弟以神奇的速度消瘦下去。本来就不胖的她,憔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赵聃则神秘地沉默寡言起来。原本活泼好动的他,突然如修行者一般,能一整天不言、不语、不动。

采灵着急了,问弟弟。弟弟什么也不说。

赵聃的哥们儿也急了,问他。他也什么不说。

晨练,弟弟照常去。赵聃也去,不离弟弟左右。连城也去。

但三个人始终碰不到一起。

没有什么比每日连城冷冷的脸让弟弟更伤心的了。

没有什么比每日弟弟伤心的脸让赵聃更寒心的了。

但弟弟看不见赵聃的脸。看不到他的寒心。看不到他的沉默。命运将三人连成奇妙的锁链。但谁也不向后看。谁也没有在意,自己身后的追随者。


这天晚上,连城照例在自修室看书到十一点,才收拾书包准备回宿舍。

深秋了,夜很是寒凉。踏出温暖教室的他缩缩脖子,加快了脚步。

走入一条隐秘窄径的时候,连城的脚步滞缓了——不远的树下,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是弟弟。

其实连城并未看清。只是霎那之间,他本能的判定。人影闪出树阴,现出弟弟苍白的面孔。她的嘴唇有点哆嗦,人却是极其镇定的——至少看来如此。

“对不起,我不该一直瞒着你。”弟弟终于说出了,闷在心里快一个月的话。

连城却误会了:“你本没有隐瞒的必要。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他以为弟弟和赵聃本是情侣。他不怪弟弟,只怪自己多心,自作多情。

“不是不光彩……只是,我怕告诉你让你笑话。”弟弟当然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这有什么可笑的。”两人继续鸡同鸭讲。

“真的?你真的觉得不可笑?”弟弟仰起头来证实。黑暗之中她小脸惨白,却洋溢着终于能冰释前嫌的喜气。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连城,等待着他的肯定。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连城莫名地感到内心一阵热流的涌动。他不能解释原因,却欣喜于弟弟这样的注视。他不明白为什么弟弟这么执着于她和那个男生交往可不可笑的问题,再三的追问之下,他也觉得那是可笑的了……如果你把和一个人的交往看得可笑,这本身,不就是一件可笑的事么?如果他说,可笑,那她是不是就不再与那个人交往了呢?可是,她又分明这样期盼地希望他说,不可笑。连城的心,被这个憨直可爱的女孩子迷惑了,失去了正常的判断,一向谨慎的他,此刻竟做了一件完全不可思议的事——

他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因寒冷而有些瑟瑟的她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我们人生的道路上,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奇妙的转折。命运玩弄着我们,看着我们心底层层衍生的绝望,自以为再无生路,于是把奇迹显示给我们看。当我们欣喜若狂,为着重生而欢呼雀跃时,它又冷冷地笑着,收回了自己玩笑般的施舍,把无望和忍耐重新铺设成我们的主调。似乎那一瞬的芳华,只为了嘲笑我们竟敢有所企盼,竟敢妄图染指,竟敢欢天喜地,竟敢信以为真……

那一夜,弟弟像醉酒般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她神情恍惚,脸上带着高烧病人那样的红晕。不明意味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直到入梦……


第二天,弟弟破天荒地没有起身晨练——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连城。她却不知,连城也没有去。可是,并不是因为她……

去食堂买早饭的时候,赵聃挤到她身边:“你早上没来,不舒服么?”他打量着她脸上可疑的红晕,伸掌想探视她的额温,弟弟本能地避开了。赵聃脸上闪过一丝不豫。却没再追问。二人买好早饭挤出人群,却迎面碰上了连城——和言欢。

言欢是坐凌晨的火车到的。倒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危机,只是和寝室的小姐妹吵了几句嘴,一时觉得再也呆不下去,于是来投奔连城。女友的到来大出连城意外,当他一边想着怎么面对弟弟一边拉开寝室的门时,哭得梨花带雨的言欢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头扎进他怀里。抚着怀中哭得抽噎的小身体,连城的内疚慢慢涌上来。言欢并不知男友内心波折,哭诉一番之后,又变为能见到连城的欢喜。一个劲儿地粘着连城,要他翘课一天,陪她上街游玩。

这便迎头碰见了。弟弟先是一眼望见连城,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又看见他身边的言欢了。美丽的、娇俏的女孩,那样亲热地挽着连城的手,叽叽喳喳地对他说着什么,而连城,脸上那样宠溺的笑容,是弟弟从未见过的。仿佛是感觉到弟弟的注视,他转过脸来了,有些惊慌失措,可是,已来不及回避了。

弟弟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住。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她这一站显得尤为扎眼。赵聃也看见连城二人了,再看弟弟这幅失神的样子,也有些明白……然而他又到底是不明白的,如果不是经过昨夜,弟弟本是死心的了,可是连城那个拥抱……他们并没有多说,或许是需要时间整理……但弟弟心里,是有了希望的了,还有时间……她哪里知道,其实她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了的呢,如果知道的话……这时弟弟脑海一片空茫,似乎有万般念头闪现,却是哪个都拿捏不住,最后只像银幕上电影结束那般,映射出一个大大的“完”字,由远及近,由小而大……

言欢的脚步也放慢了。她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子,站在小径那头,直直地朝自己这个方向看着,不禁有些奇怪,于是偏头去问连城:“那个女孩儿怎么啦?”连城的心其实已跳到嗓子眼了,又被言欢这么一问,从不撒谎的他竟也昏了头,下意识地答道:“不知道啊……”

却是,越走越近了……

言欢本有些紧张的,走得近了,她却又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这奇怪的女孩子是看着她的, 近了才看清,这女孩的眼神直勾勾的,竟穿越了她,笔直地朝前了。言欢又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朝男友身边靠了靠,这才发觉,连城的身体居然也是僵硬的。她想抬头看一眼他的表情,却听见“哇”的一声,那女孩突然哭出声来,人群一下子有些骚乱,大家全向那个女孩子看去。那女孩身边本站着个男孩子,也是呆呆的,见女孩哭了,更是手足无措了。女孩子没有用手捂住嘴,也没有伸手抹眼泪,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哇哇大哭着,泪水如小溪一样在她脸上纵横,手上居然还拎着两个包子,她的嘴巴咧开的样子,竟是有些滑稽可笑。言欢竟忍不住“扑哧”了一声,又赶紧捂住自己嘴巴。人群指指点点,那男孩终于像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抱住女孩,叫着:“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言欢还想瞧一会儿热闹,那男孩却是连抱带拖的把那女孩弄走了。言欢莫名有点失望,又笑着对连城说:“你们学校的人真有趣儿,小俩口儿吵架跑到大街上来哭。”没有回应,她转头看看连城。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哎,你怎么不说话儿呀?”“我们去外面吃早饭吧,食堂的不好吃!”连城掉头朝外面走。言欢在外面追着:“怎么,不高兴了?不就说你们学校的学生两句,也会不高兴……”连城秉性善良,言欢知他素来不喜幸灾乐祸,故而也未生疑,追上他揪着他的衣袖,再说些有的没的,也就让这事过去了。

两天后言欢走了,连城的生活也恢复了常态。这天早上,他照常去晨练,却不见弟弟和赵聃的身影。他有些放不下心,下课后去医学院找弟弟,这才发现,自己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打听都无从出口。正踌躇间,却见弟弟从一间教室走出来。

远远看去,她表情宁静。走近了,她看见连城,虽愣了一愣,还是走上前来,微笑道:“你来找我?”似是并无意外。

连城看了她一看,她生机依然,但又似乎并不是以往那个看着他就会眼睛发亮的女孩。那日的恸哭,在她脸上已看不出一点痕迹。她那样看着自己——既不疏离,也不亲近。

“你没事吧?”他原本要问这句话,却又觉是多此一问。半晌,方开口:“我女朋友,我并没想到她那天会来……”见弟弟脸色变了一变,又赶紧说:“你男朋友,他对你……真好……”这纯粹是没话找话了,谁料弟弟惊讶地抬起头来:“谁是我男朋友?”

“那个一直在你身边的男生啊,后来天天陪你晨练的……”

“赵聃?他只是我一个同学……我哪来的男朋友?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弟弟的神情,竟是几乎悲愤了,你有你的女朋友,没有选择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也不要诬蔑我已有伴侣——如果真有,你当我如你,那一夜,我们都是背叛者么?

“你不是还问过我,和他交往可不可笑的么……”

如一道闪电,在弟弟脑间掠过,令她的嘴唇都瞬间发白了。这样可笑的问题,这样可笑的指认,这样可笑的推托……她忽然镇定下来,一字一顿地道:“蒋连城,我叫什么名字?”

连城也觉察到这其中是有什么不对的了,他讷讷地道:“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弟弟笑了起来,她轻轻地说:“我叫冯弟弟,大名,户口本上的名,很好笑吧?所以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你。运动会那天,你不是听到赵聃那么叫我了么?怎么竟不知道?如果我和他交往,为什么会可笑?我喜欢谁,是很可笑的事么?就算可笑,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笑。”

说完,不顾连城一迭声地着急否认,她轻轻地推开了他,轻轻地就让他这么远离了自己,大步往前走去。连城欲追赶,跑了一两步,又停下来:就算解释了,又该如何?他很清楚,他爱言欢,对弟弟的一时心动并没有动摇这个事实。那夜的摇摆,已带给了弟弟莫大的伤害,他已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他能带给弟弟什么呢?此时的离开,就是最好的落幕。

身后,赵聃默默看着,连城驻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毅然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他沉思了一阵,往弟弟的方向追去……


十年后。杭州城。

傍晚,一个仍在急急赶路的青年见天色已晚,自己又饥肠辘辘,于是决定先找个小餐馆填饱肚子再接着办事。于是就近挑了一家走入。

这个餐馆虽不大,却已坐满了人。老板歉意地问客人是否愿意与人拼桌,在得到同意后将他带到一张桌前。

“不好意思……”男子客套地与已吃得差不多的两位客人搭讪,却突然睁大双眼:“……弟弟,是你?”

那浓眉大眼的女子正是冯弟弟,另一人却是赵聃。两人惊讶地抬起头来:“连城?”

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

弟弟看着连城。他的肩膀更加宽阔,眉间却依然是那般坦荡温厚之气。她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并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见弟弟与赵聃貌似十分亲近,连城的双眼有些落寞:“你们……果然还是在一起了……”

赵聃笑了,正要答话,却被弟弟阻断了:“你过的好么?听说毕业后去北京了……”

“嗯。这次公司派我到杭州出差。你们都在杭州?好巧……”

弟弟笑着:“真的好巧。”含着笑意看了赵聃一眼。

这一眼落在连城眼里,更显出了自己的孤单。他突然含含糊糊地说:“后来……我并没有和言欢在一起……”

弟弟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饿了吧,快让老板给你上几个好菜。我俩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这就走了?”连城一惊,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立马也清醒过来了。也笑着点点头,“慢走,以后常联络。”

这一句纯属客套了,联络?怎么联络?赵聃似乎想说什么,看看弟弟,还是没有开口,只向连城点了点头,和弟弟并肩走了出去。

外面风很大。两人走了一会儿,赵聃突然开口:“你应该告诉他的。”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们也不过是偶遇。他……还留恋着你,我看的出来。”

弟弟笑了,摇了摇头。不,人们选择了一条路,总要为没选择另一条而感到后悔。特别是当他选择的那条路遇到挫折的时候,更会忍不住想像一下,如果自己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该遭遇怎样一番风景,是不是就会开心的多。这种想象只不过徒自增添烦恼罢了。

十年了。这十年当中,连城肯定和她一样,也徜徉过别样的风景,参与过别人的生活。最后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一无所获。而她已不再是昔年不经世事的少年,不再轻易心伤,不再轻易情动。这一场邂逅,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本应无足轻重,她不会留恋一段无始也无终的感情,妄图改变两人的因果。在连城的故事里,她注定只是配角,那就不如点到为止,静静淡出。

和赵聃在街头告别,弟弟将双手插进衣袋,大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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