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妹出生那天,月亮很大,斜斜挂在远山顶的松林上方,洒下来冰冰凉的光。
我站在桂花树下啃手指头,听姨娘在厢房里鬼哭狼嚎,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白着脸的丫鬟送到门口,被抬走。爹不在,等在门外的是祖母和母亲。
祖母歪在廊下的软兜靠背椅上,盖着狐狸毛大氅,捻着一串黑乎乎的佛珠,嘴唇翕动。廊上晃晃悠悠的红灯笼在夜里看着挺亮,实则光线黯淡,只照清祖母半睁半闭的一双眼,亮亮的,闪着幽光。
母亲扯着一块雪青色手帕,站在阶下的青砖地上呼来喝去,一会儿招呼送参汤,一会让人送热水,一下也不肯停。
厢房里,终于传出响亮的“哇——哇——”两声,紧接着,便嚷着恭喜,虽然道喜的接生婆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可“千金”两个字说得很是清晰。
我知道姨娘又要难过了,她日日盼着生出儿子来,可生到第三个,还是丫头。
姨娘是母亲的丫鬟,家生子,八岁被外祖母指给母亲那天,她的人生使命便从天而降。她这辈子是我母亲而活的,她虽生了一副好颜色,却一直本份,后来跟着母亲陪嫁到章家,三年后,被挑中抬了姨娘。
姨娘一直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只想为母亲的幸福增砖添瓦。只是,一添就多,生我时还算弄瓦之喜,母亲把我记在她名下,抱过去亲自教养,待姨娘一连声生到第三个丫头,也就是我的小妹,母亲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甩着手帕扭头就走。
人到了偏院大门,想起我来,扬声喊了一声“宝珠”,又回头自眼角斜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接生婆还没走,留了林嬷嬷等在东跨院。
我连忙跑出桂树的阴影,手里攥着在地上捡的几撮桂花,笑嘻嘻地捧到母亲面前,送给她熏衣服。
02
明明我和小妹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可母亲说,小弟宝章才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最亲的人。我们是记在她名下的嫡子嫡女,是她回娘家也会带着的孩子。
宝章是祖母身边的大丫头柳芳兰生的。
姨娘生小妹的当晚,林嬷嬷悄悄附在母亲耳边皱眉说,祖母的肩輿才从姨娘院里出来,就打发人去收拾隔壁的西跨院了。
那会儿,我闭眼躺在炕上,偎着母亲的膝盖,感到她全身扑簌簌的颤抖。
林嬷嬷叹口气,说,还是要想开点,传宗接代是大事,旁的跟这个比都无关紧要。也怪巧玉不争气,连着三个都是丫头。
不争气的巧玉?哦,是刚生了小妹的姨娘。
半晌,母亲幽幽嘘出一口长气,是呢,她说,看,那棵梧桐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青枝绿叶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天,说过去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柳芳兰姐姐就成了一身粉红的柳姨娘。
母亲梳着牡丹髻浅,笑盈盈地端坐上首,接过柳芳兰端的茶,慢悠悠“咂”了一口,赏她一对金晃晃的粗镯子。
喝完茶,母亲就走了,目不斜视地经过姨娘的东跨院。
我跟在她身后,听见小妹的哭声,每一声“哇”的尾音都要挑高,一口气到了尽头,顿一下,再接着“哇”,有种恨恨的意味。
不知怎地,我想起去年雪天奶娘捉给我的一只小麻雀,始终乍着毛,小腿上绑了线,挣不脱,还是扑棱扑棱不停地飞,一直叫,后来吐了血。我要剪了绳子放它走,奶娘说,气得太甚,活不了啦,小小鸟,气性倒大。
小妹明明是个很少哭的丫头,丫头来回话,也没说出个缘故来。不过,后来证明,小妹的确是个气性大的丫头。
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得很快,随口让人去问怎哭得这般大声,还说,别扰了大爷兴致。
大爷,就是我父亲,江都小有名气的才子。
他平时话少,微微皱眉我便不敢说话。若扬着眉笑微微地看人,我才主动凑近他。
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常来正房陪母亲,母亲一听父亲往正房来,就团团转着张罗上茶、上汤,进点心。
母亲擅画,父亲作诗,案上铺着宣纸,他们有时会各自执笔挥毫,窗下的蕉叶被风一摇,苍绿便变蔓延进房中,活泼泼地染上母亲的喜笑盈腮。
那些有诗有画的宣纸都母亲当宝贝一般收进樟木箱中,后来父亲来得越少,母亲却更经常在入寝前,打开樟木箱,每一张都会端详许久,。
那天,父亲的兴致有没有被扰,我并不知道,但母亲回到正房,随着“吱嘎”一声关门响,她的脸便耷拉下来,直着腰坐在榻上,呆呆看向窗外,一声不吭。
03
母亲不想说话时,通常只让林嬷嬷一个人陪。丫鬟们蹑足退出正房,奶娘也拉我到院里玩。
我在阶前的芭蕉树下啃了半颗杏干喂蚂蚁,它们很快从星星点点聚成一长队。
奶妈倚在葡萄藤下的雕花栏杆上,摇着蒲扇,跟守院的婆子说话,嘴里发出“啧啧”声响,大约又听到什么可感慨的新鲜事;
打帘子的巧云神情专注地瞪着眼睛,我猜她其实啥也没看,而是在偷听屋里的女主人,也就是我母亲的一言半语,然后,再矜持地抬着下巴,到外院的婆子丫头前,透出个话风;
至于母亲身边的大丫头秋山、秋水,人虽在廊下栏杆处站得笔直,可一直在喁喁私語,不知是不是说秋花秋月的坏话,她们惯这般背后笑人,还当我听不懂……
太阳落山,天色渐暗下来,我还是有点无聊,于是沿着墙根偷溜出正院,没有任何声音叫住我,我大约变成了一团淡墨色,溶入空气中,所以,任谁也注意不到我。
走出院门,我向后院走,顺着抄手游廊,又看到张灯结彩、人影穿梭的西跨院。再走两步,我就站到东跨院的灯笼下,没再听见小妹的哭声。
红灯笼洇出的光黯淡又软弱,只照亮矮门两旁的石榴树。枝上挂了很多沉甸甸的果。前几天,我翘着脚要摘,奶娘说需得过几日,开口露籽方才好吃。当时,林嬷嬷恰经过,说的话好生奇怪,抬眼扫了一眼满树红石榴,却叹气说,只开花不结果,也未必不好。
姨娘开出的第一朵花,就是我。生下来第二日,母亲便抱我到正房,记在她名下,被祖母夸贤惠。
二妹生出那日,祖母虽面色平常,却淡淡扫了一眼母亲说,当日抬妾室,不应以老实本分为首选,该寻人看看是否宜男相。
小妹生出后,祖母吩咐不必再找奶娘,让姨娘自个儿照料。母亲挑的这个,既不能给章家传宗接代,她就亲自指一个。
祖母的嘴巴好像开了光,柳芳兰成为柳姨娘的次月就有喜了,隔年五月,祖母抱上孙子,母亲有了儿子,我有了弟弟,章家有了传承,整个大宅子都欢天喜地,大约只有父亲不高兴。当然不是因为生出儿子不高兴,而是给他生儿子的柳姨娘大出血,拖了两三天人就走了。
我曾亲见父亲长吁短叹,还写了一沓字纸,在柳姨娘住的西跨院那棵大柳树下里烧成灰。
05
柳姨娘殁了,她的爹娘捧着刚得的几百两银子,一面抹泪一面替女儿向母亲请罪,说芳兰命短福薄,求太太慈悲为怀,照应小少爷。
母亲从善如流,将小少爷宝章记在名下,抱到正房亲自教养。宝章身子弱,白天黑夜总嘤嘤地哭,母亲说他身边的郎中、奶娘、丫头成天进出,怕扰了我,便安排林嬷嬷给找个近处的院子,让我分出去住。
林嬷嬷说,芳菲苑虽然房间不大,但景致好,假山、敞轩、小池塘,春夏秋三季都有绿树繁花,有连廊通向正房侧门,日后给母亲请安也便利。
其实,林嬷嬷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听她老人家的,连母亲都听她的。
我住进芳菲苑前,林嬷嬷叫了几个丫鬟站在廊下让我自己挑,还带我去库房选屏风台架,文房四宝,细细教我布置房间,然后,我便热热闹闹地搬离正房。
虽略有失落,但去看小妹更方便。
奶娘先前总拘着我,让少去姨娘的院落。她有时好声好气地哄我,有时又故作玄虚地吓我,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若我总去、那里,被母亲当成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的好日子就飞走啦,到时,连姨娘和小妹都会吃挂落。
其实姨娘每次见我,先要不眨眼地盯着我,问母亲身子好不好,瘦了没有。
我若略有迟疑,或说“不甚好”,说母亲病了或瘦了,姨娘那圆如满月的面颊上便现出愁苦的颜色,嘴巴瘪成要哭不哭的模样;倘使我爽脆地答一声“好”,她如同久旱得雨的草木,从头到脚都显出一种舒展。
我和奶娘并七八个丫头,独住在芳菲苑,巳时跟着女先生学文,晌午习琴、绣花,隔三差五,我在日落时分去跟小妹玩一会。
自打生了小妹,姨娘就很少出院子。母亲免去柳姨娘的请安,索性也不叫姨娘去了。
姨娘显然为自己肚子的不争气而深感歉意,不大敢见母亲,连院门也不出,拘着小妹在东跨院,神情恹恹,越来越胖。
但小妹是个精力旺盛的娃娃,自个儿学会走路。每次我去,都见她挥着肥嘟嘟的胳膊,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像个东摇西摆的年画娃娃,在四方方的小院里蹒跚来去,“咕咚”跌坐在地,也是一声不响,眼睛嘀哩咕噜转两圈,爬起来继续再向前走。到底走得越来越好。
06
宝章身边总有一串婆子丫头,笑呵呵地绕着他转,他翻个身,一群人便拍着巴掌惊呼,翻来覆地夸小公子“天资聪颖”,“聪明伶俐”,“少夫人教导得好”,每听一会儿,心里就觉得烦。
有一回,我拿先生评说“好”的画作给母亲看,母亲说蕉下的石头画得有意蕴,要拿给父亲看,我起初还等着父亲也能说声“好”,后来,没了下文。
我猜是父亲到正房的时间太短,母亲来不及想到我的画,他便走了,大约他也和我一般,觉得太吵,我总归是没再看过他和母亲并肩站在窗下写画,似乎,晚膳也常独自在书房简单打发了。
柳姨娘住过的西跨院彻底空下来,父亲命人锁了,一切物事不许动,只下人每旬清扫一回。没想到,会在西跨院看到父亲。
那天,女先生临时告假,我提前去找小妹,她尚在午睡中。
姨娘坐在桂树下,抱着件白袍在衣襟上绣花,淡灰色的线特别细,在空气中几乎看不清,在白袍上,方显出颜色。姨娘的心神俱在一针一线上,几乎顾不上和我说话。
有烧东西的味道传来,我四处看,姨娘唯一的丫鬟阿花凑过来,撇着嘴半趴在姨娘耳边嘀咕说,大爷又来哭她了。
姨娘停了手,板住脸,先瞥了我一眼,又回头小声呵斥阿花,让她别胡说,若这事传到夫人耳中,又要惹她难过。
我沿着墙根在小院里溜达,慢悠悠循着来处,走到被紫藤遮了大半的花墙边,踮起脚,拨开叶子,透过扇形墙洞看过去——
竟是一身青衫的父亲。未束发,披拂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略弯了腰坐在石凳上,空气里仿佛又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他的肩,看起来好生沉重。他垂首看向脚下陶盆,盆里是即将烧尽的一沓纸,忽明忽暗的金红边镶着灰白色的纸灰,被初夏微风吹得瑟瑟发抖。
父亲悲悲戚戚地念念有词,隐约有“思华年”几个字飘向我的耳边……